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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皇帝金焰(下)

发布时间:2015-09-16

 

1949年,金焰和秦怡参加义卖

 

1947年,金焰与秦怡新婚

 

金焰晚年

 

文革前夕的金焰与秦怡

 

金焰、秦怡与女儿斐婓、儿子金捷

 

金焰、秦怡夫拉妇唱

 

中国电影皇帝金焰()

 沈寂

金焰在孤岛抗敌

    时至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军侵占上海。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奋勇杀敌。国军浴血抵抗,上海三大电影公司中,明星毁于炮火,联华停顿,天一迁移香港。上海电影人士上街募捐、演唱、慰劳伤兵。在坚持三个月后,因敌强我弱,国军西撤,上海英、法两租界成为四面围敌的孤岛。金焰身兼中国和韩国两重身份去南京战斗机飞行员考试,想以军人身份抗日,可惜落榜,此时大批影剧界人士组成演剧队也离开了上海。少数文化人坚持在上海文化阵地。他们不能公开抗日,只能以孤岛为背景,拍摄描写人民苦难生活和大量古装片,借古喻今,以抵御异族来渲泄对日军侵略的怨愤。

    一九三八年,成立于抗战前的新华继续拍片,大多以古装片为主。金焰在吴村编导的《武松与潘金莲》中饰武松。刘琼饰西门庆,顾兰君饰潘金莲。武松嫉恶如仇,第一次演反派的刘琼甘当配角。虽是古装片,却显示反压迫、反强暴的主题,使观众动情。更为中国电影皇帝仍在四面楚歌的孤岛上称王而感到欣慰。金焰又在吴永刚编导的《黄海大盗》中串演角色,主要演员有高占非、田方、王人美等,是部反抗官兵的现实题材影片。字幕上无金焰名字,但观众在影片里看到电影皇帝,都欢欣地拍手叫好。一九三三年,金焰又在吴永刚编导的《林冲雪夜歼仇记》中饰演林冲,又是一部反压迫、抵抗强暴的古装片,显示国仇家恨非报不可的决心。

    日军哪里肯放过这位争自由、反侵略的电影皇帝,就如当年国民政府对进步人士一样,散布流言:要金焰与日方合作,如金焰继续抗敌,将入牢或杀害。金焰岂肯屈服,就在吴永刚等帮助下,与王人美一走离开上海去香港。

    当时的香港主要是拍摄粤语片,蔡楚生导演的《孤岛天堂》《前程万里》这些少数的国语片,也只能以孤岛为背景,写一些抗日青年的反抗。电影皇帝金焰无法在香港逗留和发展,就千里迢迢去中国抗日基地重庆。他到重庆已是1940年,早去内地的影人们已在国民政府办的中电中制中拍摄抗日电影:阳翰笙编剧、应云卫导演的《八百壮士》《塞上风云》。袁丛美编导的《热血忠魂》,孙瑜编导的《火的洗礼》等。过去曾与金焰合作的演员们:黎莉莉、高占非,和未曾合作,却彼此相熟的白杨、舒绣文、顾而已、魏鹤龄、陈天国,以及后起者陶金等,都成为影片主角。正巧他的老搭档孙瑜在筹拍《长空万里》:一群东北航空学校的学生,其中高非(高占非饰)、金万里(金焰饰)怀抱爱国热情,参加战斗与姊妹白岚(白杨饰)、燕秀(王人美饰)相识。在战斗中,燕秀被炸死,激起空军们对敌人仇恨,群起升空,对日机坚决打击。金焰饰演空军,在飞机上迎敌作战,表演出他反侵略的凌云壮志和视死如归的爱国精神。

    金焰在主演《长空万里》后又返回香港。当时吴永刚因受不住压力也去香港。老友重逢,喜不自禁。可在香港无事可干,陷于苦闷。不料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金焰夫妇和吴永刚因炮火无情,不敢外出。可是饥饿难挡,冒险出门购买食品,又遇日军搜捕查。金焰怕被认出,吴永刚出面交涉,才逃过劫难。香港非久留之地,吴永刚又返回上海,金焰和王人美化妆离开香港。一九四二年一月,通过广州湾,四月底到桂林,五月到重庆,七月到昆明,因战乱对前途感到渺茫,想脱离困境,竟独自一个远走印度,王人美不愿跟随他过流浪生活,宣告离异。他在异国处处感到陌生无助,要回成都,又准备去延安(他的姑姑金孝奉在延安朝鲜军政学校当教授),遇上万籁天,约请他去参加话剧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使他重返艺坛,继续主演《孔雀胆》,同时,他又担任汽车修配厂副厂长,预备改行。谁知因英运汽车牵连,入狱五天,释放后意志消沉。抗战胜利,昆明发生闻一多、李公朴暗杀事件,他感到进步人士危险,想去美国,到上海办理出国手续,被国泰公司聘去,和刘琼、胡枫合演《迎春曲》。

    抗日战争胜利,影人们都回到上海,金焰参加中电,在张骏祥编导的《乘龙快婿》里与白杨合作,饰演男主角。《乘龙快婿》是一部讽刺喜剧:揭露战后国民党接收大员的贪污舞弊现象。金焰在重庆和后来到上海,目睹国民党官僚的腐败,将内心的不满和怨愤借角色倾吐。可是电影厂当局下令修改,大大违背了作者和演员们的初衷和目的;更令金焰疑惑不解的是:有些思想进步的影片受到当局的压制、删改甚至禁止,而宣传爱国主题的影片,如吴永刚编导的《忠义之家》,也被理论家批判为美化国民党特务,而揭露国民党政府腐败的进步影片,如《天堂春梦》(汤晓丹导演),在肯定之余,仍认为主角有小资产阶级弱点,真是左右为难莫衷一是。

    一九四九年,上海临近解放。私营国泰影业公司请出电影皇帝金焰,主演据刘以鬯原著,由徐昌霖改编,汤晓丹导演的《失去的爱情》。这是一部男女主角(金焰与秦怡合演)遭受军阀压迫的爱情故事。导演手法巧妙,演员表演动人。这是金焰一生中最成功的作品,也是金焰在解放前拍摄的最后一部作品。金焰与秦怡在主演《失去的爱情》后,他们自己都找到了爱情,终成眷属。

脱去皇袍甘当小草

    这一年五月,上海解放。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成为新中国国歌,金焰和吴永刚一起,一遍遍为了怀念朋友,高声欢唱。全市文艺工作者欢欣鼓舞。上海电影导演、演员在人民广场举行庆祝会。他们穿一身人民装,高呼口号:共产党万岁!高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一九五O年,抗美援朝中,金焰参加慰问团,到达平壤。他在十三岁时离家别母,然始终挂念在心,想不到三十年后,母子重逢,他拜倒在地,泪流满面。这是他见慈母最后一面。第二年,母亲病死在平壤。

    电影皇帝金焰扔去皇冠,成为人民艺术家。新成立的上海电影厂于一九五一年拍摄《大地重光》,导演徐韬。这是一部描写新四军击退国民党军队包围的影片,主角由潘文展饰演,金焰饰演机枪手老沈,只在战斗场面中出现。虽是配角,金焰脱去皇帝龙袍,换上军装,依旧英俊轩昂。他的影迷为看到金焰的新形象而高兴。

    也就在《大地重光》放映时,上海成立电管所,审查私营厂拍摄的影片,大多被禁被毁,金焰和秦怡合演的《失去的爱情》拷贝全部烧毁。

    也就在这一年年终,上海掀起了对《武训》的大批判。《武训》编导孙瑜是提携金焰的恩师,也是金焰主演十余部影片的编导。且《武训》曾被周恩来和朱德肯定,也受全国观众赞赏。然而孙瑜这位深谙中西文化、儒雅文气的艺术家能经受住这巨大压力?金焰赶回上海,参加由私营厂联合而成的联营厂举行的文艺整风、思想改造,重点批判《武训》。他看到自己敬仰的恩师,沉稳而庄严地批判自己,不禁心酸,也感到惶悚。

    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三年,联营厂导演等米下锅,等待剧本。金焰任演员剧团团长,评为一级演员。直到1954年,联营厂拍摄第一部工业题材影片《伟大的起点》,编剧艾明之,导演张客,主要演员有张伐、陈天国、汤化达等。金焰饰聂部长,只有一场戏,说几句话。这位电影皇帝、一级演员成为次要配角。可是,曾主演过近二十部影片的金焰并不在意,也不在乎,甘当小草。

    曾与金焰多次合作《浪淘沙》《壮志凌云》《黄海大盗》和《林冲雪地歼仇记》等影片的吴永刚,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创作友谊。解放初,他被调去东北导演《辽远的乡村》,成绩平平。回上海后,久久未接任务,直到一九五五年,领导上要他去新疆导演描写少数民族哈萨克人反抗压迫的故事片《哈森与加米拉》,在冰天雪地中完成艰巨任务,获优秀影片奖。

    在同一年,金焰去西藏主演《暴风雨中雄鹰》,出色完成任务,却因饮酒御寒,导致胃出血。回到上海,因未得休养,酿成胃痉挛。德国请他去柏林参加合作片,因故未成,过度疲劳,又大出血,他躺在担架上,坐飞机回国,吴永刚到机场接他,戏说:酒可照喝,戏不能拍了。他进医院治疗,医生怕病变,主张手术,将胃神经全部切除,后果是食无味,食物不能在胃部停留,边吃边泻,苦不堪言。从此,他退出影坛,不再上银幕。

    一九五六年,上海电影厂响应百花齐放的口号,艺术家们自动成立创作集体(自愿结合,自编自导,自负盈亏)五花社五老社沈记社等,都信心百倍,迎接创作高潮降临。不料灾祸却盖天覆地地落到大家身上:一声反右运动,伤害全国五十万知识分子,电影界更是重灾区。第一名大右派是五老社的吴永刚。他的右派罪名之一是《秋翁遇仙记》,揭发他借古喻今,将武则天压制牡丹花是攻击百花齐放;也有人提到吴永刚的《浪淘沙》是否定阶级斗争,《忠义之家》是美化国民党特务。在反左运动中,他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金焰感到迷茫、怅惘和恐惧。上影厂第二个大右派是石挥,这位曾活跃在上海舞台的演员,被誉为话剧皇帝。在解放后,拍摄《我这一辈子》,曾在国内获奖,还声誉海外。会场上有权威人士,揭发他解放前因不服从地下党的调配等等,证明他一直反党,结果石挥自绝于人民,冤沉海底。

浩劫中的金焰

    上影厂创作人员在农村正以四清工作组的身份批走资派,一九六六年,全国掀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原来离厂去参加四清的艺术家们全被召回,他们一回厂就成为牛鬼蛇神,上影厂创作人员全军覆没。田汉被迫害至死,周扬、阳翰笙、夏衍坐牢。歌颂左翼电影的《中国电影发展史》成为了大毒草。对解放前后拍摄的所有电影被批判为封、资、修,一概否定。无论左派、右派、革命的、进步的和反动的,一个不留地挂上黑帮牌子,无休止的斗争、批判,有的坐牢,有的隔离,有的自杀,有的发疯。他们日夜写交待,天天被批判。金焰当然也不能例外,已经被排斥的电影皇帝竟成了阶下囚。他抱着病痛在小组里检查。使他为难的是,当初被左翼批评的影片固然要批判,而被左翼赞扬的影片也成为大毒草,否则是为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翻案。造反派要揪斗的是解放后炮制毒草的艺术家。金焰在解放前主演的影片造反派都不知道,只对他乱批。有一阵,通知他参加义务劳动。他一早到厂,在大空场的一角,坐在一张矮脚长板凳上,用自备的工具,为造反派修理各种车辆。当时我被派到厨房,每天午餐后,装满一黄鱼车还在冒汽、火烫的煤渣,运到这空场的一角,顺便带上金焰早上给我的装满热水的军用水壶,交给金焰。他从包里取出一只馒头,咬两口,喝口开水,咽下,然后直躺在长凳上。他身长,凳短,两脚落地,痛苦地用被切割三分之一的胃慢慢消化两口馒头。我就在他艰难饮食的时刻,用铁铲将黄鱼车上的煤渣,扔到墙角的渣堆上。在休息时刻,也是金焰在艰难消化馒头后的休息,两人就轻声地互道平安。金焰不说自己不幸的遭遇和受审查的痛苦,总是天天想他情长谊深的师友:孙瑜因病不来厂劳动,在家写检查,可是每天一日三餐,造反派命令他的家属,要孙瑜到屋外一座已经破败的篱笆前蹲下,像影片里的武训那样,用手指扒碗里的冷饭,一口一口吞咽。金焰听到后,热泪直流。金焰又知道吴永刚被隔离审查,竟要自割静脉,鲜血直流。导演汤晓丹在斗批《红日》时,因天热剃光头,造反派诬告他怀念蒋介石,竟打得他头破血流。金焰一直崇敬田汉。他曾主演田汉很多剧本,都是三十年代经典之作,为中国电影作出巨大贡献,却因反对江青的戏改获罪,死于非命。更使他困惑不解的是:上影厂的郑君里等,在反右时是正面人物,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理直气壮,声势力竭;可是,文革中,他的反党罪行比右派更严重。非但遭到严厉批判,还被捕入牢。临死前与家属见最后一面,像有满腹冤屈,已发不出声,含恨离世。还有顾而已被自己的亲人谋害,诬告他炮打江青,在干校上吊自尽。曾在北京中央电影局当过江青秘书的徐韬,也畏罪自杀。连滑稽演员关宏达,因害怕而跳楼。十年岁月,上海电影厂多少人才、精英被杀、被害,被迫过着牛鬼不如的日子。中国电影走向绝路。最后,又将他们全部赶到干校去劳动、交待和检查。

    在干校里,秦怡受迫害而不屈服,造反派将她关在单人房里思过,白天做搬运工,后背和肩上常常旧痕未去又添新伤。金焰被派去修理机器。夫妇虽同在干校,无法见面。后因金焰突发胸膜炎,遣送回家。他回到家,发现他的儿子因抄家和父母被隔离,自己孤单一人,受惊害怕,竟出现精神分裂,成为十年动乱的牺牲品。

    十年浩劫,将全国人民推入亡国的绝境。

    一九七七年,四人帮打倒,洗劫结束。创作人员从干校和下工厂战高温中回厂,艺术家们欢欣鼓舞,重又燃起创作热情。年已六十余岁的吴永刚,重见光明,担任《巴山夜雨》的总导演。《巴山夜雨》的故事,是四人帮时代,专案人员押送反革命诗人的经过。结果,在群众和押送人员的帮助下,让反革命诗人脱逃。全片满溢着人性和人情。这是吴永刚从《神女》以后自始至终的艺术主见。影片公映后,受到千万观众欢迎。一九八一年获得第一届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

    金焰不因病痛仍去参加授奖典礼。他离开会场时,向大家彬彬致礼,两眼露出亲切的光芒,我还看到他眼眶下的泪痕。

    孙瑜因《武训》遭到全国性批判,却悄悄地导演《鲁班的传说》,描写了古代一位木匠为老百姓造屋、造车、造桥,也是宣扬为人类造福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文革后,他只在纪念阮玲玉的典礼上与刘琼一起露过一次面,然后闭门不出,翻译唐朝宣扬人道和人性的大诗人李白和杜甫的杰作,译成后在海外出版,获得最高评价。他们在一起唱着田汉词、聂耳曲的《义勇军进行曲》,回忆五十年前三人在联华公司一起喝酒、打猎和拍戏的往事。没想到一支电影插曲竟成为新中国国歌。多么光荣,作为聂耳的挚友,真值得骄傲!

    一九八二年,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吴永刚上午去参加一个批准入党的会议,他满怀信心地前去,可是没有被批准,还要他继续接受考验。吴永刚在三十年代导演《神女》后,就立下锲而不舍地跟随党的志愿,直到文革后才和几位老艺术家们正式申请。今天未被批准的只有他一人,多么失望!多么羞愧,又多么懊丧。他回家喝酒,醉后去金焰家。金焰知道他的痛苦,劝慰他鼓励他。他又到文学部,与叶楠相约,筹拍新片。室内因他吸烟斗而空气闷窒,他前去开窗,用力过猛,中风倒地。急送医院,四天后逝世。追悼会上,他才被追认为共产党员,遗体上盖上党旗。

    吴永刚的死,金焰像失去一切。他再也无心种花、养鸟,终日像游魂一样,在家里来去踱步。累了,倒在沙发上,仿佛在和吴永刚喁喁私语。半年后,金焰病重,孙瑜和刘琼去看望他,金焰两眼无力而温和地看着他们,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说不出声。由金焰提携的刘琼忍不住悲伤,转自抹去泪水。发现金焰,又与金焰长期合作、同渡苦难的孙瑜,没想到比他年轻的金焰竟走在他前面,禁不住老泪纵横,悲伤哭泣。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金焰离开人间。中国电影皇后胡蝶临终时遗语:蝴蝶飞走了!电影皇帝临终默默无言。他的英魂将升空到自由、平等、和平的梦想天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