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第142期：台湾电影配乐巨匠林强

林强被称为台湾的詹姆斯-迪恩

　　追溯而上，1993年评选出来的台湾流行音乐百大专辑，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影响深远，成了很多文艺青年在资讯匮乏时的灯塔，相当权威的评价体系。这份名单里的前5位，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名字，罗大佑、苏芮、齐豫、潘越云、李宗盛，第6位是1990年林强的《向前走》，把崔健的《一无所有》甩在了身后。占据着如此显赫的地位，但他的名字对海这边的大众来说，至今都极为陌生。这是一张台语专辑，流行音乐史上最重要的台语专辑，当年林强在台湾红到发紫，被称为台湾的詹姆斯-迪恩，才华和个性都如此咄咄逼人。然而他的转弯比大家想象的都快，1992年开始跟着侯孝贤拍电影，1994年发行的《娱乐世界》便判旁若无人地玩起了电子乐，主演过《戏梦人生》、《好男好女》这样的电影，现在的工作重心是帮助大量大陆导演做配乐，比如，他与贾樟柯的合作就从《世界》开始一直到现在—虽然，如今更多的大陆导演找他做配乐是因为，他的劳动报酬低廉，远低于过去买一些现有音乐的版权。

　　对话人 叶清漪 驻北京记者

　　台语摇滚

　　“台湾全岛，从南到北，大家都在听这张专辑，大街小巷都在放《向前走》”

　　李宗盛曾说，“即使在经济不景气，预算有限的状况下，你也要听一听林强”，没在台湾呆过的人，大概不能想象林强的《向前走》有着怎样的威水史。早期的台语歌就如大多人印象中的那样，是《舞女》那类，充满了台湾乡土气息。1990年林强的《向前走》把现代感带给了台语歌，无论是曲风还是歌词，都和之前的台语歌大相径庭。尤其是MV，林强顶着一头长发，白T恤扎在牛仔裤里，带着一群人蹦蹦跳跳，背景是台北火车站—完全是青春逼人的元气少年，几近偶像。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台语歌运动并未能持久，几位大将都迅速撤离了这个领域，黑名单工作室解散，林强两张专辑之后便风格大变，完全不顾市场。如果不是前几年的“台客摇滚嘉年华”与《艋舺》带来的新“台客文化”，人们已经不太想得起，20年前的那场台语摇滚运动，带来过什么，留下些什么。

　　南都娱乐：最早是怎样开始对音乐有兴趣的？

　　林强：因为我那个年代在台湾，高中的时候流行民歌，齐豫啊、王梦麟啊，在台湾很流行。所以我就去学吉他，拿个歌本，在班上唱那些歌，很多同学在一起唱，就是那样开始的。

　　南都娱乐：所以你不是被西方的音乐启蒙的？

　　林强：我接触到西方音乐是在民歌时代之后，那个时候我们流行迪斯科，像ABBA，听着可以跳舞的，是通过这个渠道接触到的。

　　南都娱乐：第一张专辑《向前走》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出版发行的？带来的风潮对当时是一种颠覆吗？

　　林强：那是1990年年底，那个时候我服完三年兵役，在海军，退伍之后我就去台北找工作，想要找音乐或电影的工作，结果很幸运，被一家制作公司看到，问有没有兴趣去他们那里上班。就是真言社，很久了，张震岳和伍佰那个时候也是真言社的，张震岳是后来才签到魔岩的。在这家公司当助理，做了两年，他们问我自己有没有什么作品，拿出来给他们听了以后，他们觉得很有趣，就找了一些制作人，像李宗盛、罗大佑、沈光远、陈升来帮我做。真言社第一个签约歌手就是我，发行是找了滚石，所以制作人都是滚石唱片的。那个时候，台湾全岛，从南到北，大家都在听这张专辑，大街小巷都在放。尤其是选举活动，用一辆宣传车，再用一个扩音机，放的都是《向前走》。

　　南都娱乐：你自己听歌是听国语歌，但为什么做专辑一出手就是台语？

　　林强：因为我们那个年代，台湾推行的是“国语教育”，闽南语是被压抑的。我觉得很奇怪，从小出生，跟着妈妈说闽南语，但为什么在学校里却不能说，说了要被处罚？所以后来开放了，我就想用闽南语来唱。

　　南都娱乐：在你之前黑名单工作室的《抓狂歌》文案里面有很多问题，比如“你对台湾的历史了解多少”，“你想过自己在这个时代所扮演的角色吗”，那也是你做台语歌的初衷吗？

　　林强：都会被影响，台湾是1987年才“解严”的，“解严”之前晚上不能出门，“解严”之后慢慢自由了，社会比较压抑的声音就慢慢出现了。

　　南都娱乐：所以选择台语歌这种形式，本身就是有诉求的？

　　林强：一开始是的，但等到1994年，我做《娱乐世界》时已经没有了。但是我那个时候已经流行台语歌了，如此而已，我在乎的是音乐，而不是用的语言。

　　南都娱乐：很多人都特别喜欢你在《戏梦中人》里那段撕心裂肺的“我爱你”。

　　林强：那个是陈升当制作人，我是在录音室被逼出来的，他是希望我唱得很悲情很煽情，我觉得我不是一个悲情的人，结果就在那里被逼着唱了很久，为了符合他的审美观和他的需要，最后搞得好像是演一样，我强迫自己演出来。

　　南都娱乐：《娱乐世界》的风格和第一张《向前走》与第二张《春风少年兄》完全不一样啊。

　　林强：第三张才是比较真正的我，之前是新人，考虑到很多唱片公司的意志。他们对我的定位是“台语摇滚第一人”之类的东西，但我追求的是音乐上的创新，唱片公司追求的是商业上的销售量。我并不是到了《娱乐世界》才改变的，而是《向前走》并不是我内心最想表达的东西。造型啊、MV啊，作为一个新人，什么都不懂，都是听公司的，傻傻的。矛盾，觉得很挣扎，我觉得自己承担不起那些含义，（像詹姆斯-迪恩这样的封号？）那是后来，我渐渐开始对唱片工业的有些制度不配合，便被人说成叛逆啊，我自己是觉得更加莫名其妙。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这和你喜欢写文章，有人喜欢做厨师，有人喜欢开车想要当司机一样，我并没有比别人更厉害，我们只是爱好不同。

　　南都娱乐：当时你的《向前走》红到那个程度，但为什么台语歌仍然不是台湾的主流呢？

　　林强：因为没有持续性的，1994年之后我再也没做专辑了。唱片公司鼓励销售量，又不鼓励创新。流行音乐是一直重复自己的，《向前走》之后，他们就希望我第二张也是《向前走》这样的，第三张还是，不要改变自己。但是我想改变啊。那个感觉就像张楚、窦唯，但为什么没有持续？我想都是一样，他们不想配合唱片公司要求的重复性，不想把销售当做做音乐的目的和动机，这和创作人本质是有区别的，无论在台湾、大陆，都一样。

　　南都娱乐：你怎么看现在台湾的台客文化？

　　林强：像猪头皮就是基督教长老会的，台湾的宗教是很盛行的，尤其是基督教，长老会是一个更传统保守的教派，他们的牧师讲经都是用闽南语的，他唱台语歌是和他的信仰有关。有很多政治诉求。

　　侯孝贤御用配乐

　　“侯孝贤和我说，过来拍电影，我教你怎么拍电影”

　　后来成为林强安身立命所在的配乐，最初源起于侯孝贤监制电影《少年吔，安啦！》，原声碟由伍佰统筹，参与人员除了伍佰本人之外，还有林哲、李欣芸、李守信组成的乐队Baboo、林强。林强在里面主要负责少年心气—怒气的、简单的、浅薄的激情，有很土的狠劲，带着没有出路的苦闷。这张专辑同样入选台湾百大，是台湾百大里不多的电影原声碟。之后林强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配乐这条路上越走越远，除了侯孝贤之后几乎所有的电影，还有贾樟柯这几年的所有电影，侯导贾导“御用”头衔牢牢地扣在了他身上。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大众没有听说过的片子，戴立忍《两个夏天》、姚宏易《爱丽丝的镜子》、刘杰《碧罗雪山》等等。他离大众越行越远，而他自己，越沉越深。

　　南都娱乐：所以你后来放弃了做专辑，是唱片行业的体制并不能容纳你？

　　林强：是我自己适应不了，所以我那个时候就变得很愤世嫉俗，很叛逆，比如在媒体面前拍照，站在我面前有个女艺人，他们会希望我把她搂着，抱着，我不配合，就走了。你说窦唯后来为什么变得神经质？我完全体会得到啊，如果我那个时候再钻牛角尖下去，我就会变得和他一样。我非常欣赏窦唯，我觉得他的音乐才华高我好几倍，他在“中国火”的第一张（指窦唯1994年发行的专辑《黑梦》）我就听了。

　　南都娱乐：你是怎么开始做配乐的？

　　林强：1995年，那个时候我在拍侯孝贤的一部电影，《再见南国，再见》，那个时候我还是在做演员。我从1991年开始就跟着侯孝贤导演拍了好几部电影，第一部是《戏梦人生》，第二部是《好男好女》，第三部就是《再见南国，再见》，他问我要不要顺便做做配乐？我当然说好啊，我是做音乐的嘛。他之前就和我说，你不要唱歌了，在台湾唱歌没有意思，你过来拍电影，我教你怎么拍电影，你跟着我们剧组，从剧本阶段开始，从头到尾。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还是拒绝了，我想音乐还是我的根本，我最喜欢音乐。他就让我做《再见南国，再见》的配乐，我找了雷光夏、浊水溪公社、陈柔铮那些非主流的怪咖来做，因为我知道我有这样的血液。

　　南都娱乐：你不是也很喜欢电影吗？之前你说你来台北找工作，就是想找音乐或者电影方面的工作。

　　林强：我非常喜欢电影，但不是想做演员，只是他来找我，我就想试试看而已，我做演员只是想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以前我在电影院看侯孝贤的电影都会掉眼泪，所以我上台北找工作的时候，就很想去侯孝贤他们公司谋个职位，我还请过一些和侯孝贤一起工作的人出来吃饭，问他们缺不缺人，他们说对不起，台湾电影相关专业的有好几百个人在排队，暂且轮不到你。

　　南都娱乐：那未免也太阴错阳差了，你想找他跟着学电影的时候，没机会，后来他要传授你拍电影的时候，你又要搞音乐了。

　　林强：对，我刚到台北，去参加比赛，被真言社的老板看到，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他的公司上班做助理，所以我就进了音乐这一行，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后来侯孝贤告诉我，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想做歌星，还去参加过很多歌唱比赛。所以人的命运很难说，不是按照你自己的计划和安排来走。

　　南都娱乐：和侯孝贤合作的工作方式，与和贾樟柯合作的工作方式，有什么不一样？

　　林强：最大的不同是侯孝贤导演很不喜欢给你剧本看啊，或者拍完之后给你毛片看，他只会告诉你他那部片子想表达的氛围，比如《千禧曼波》他是这么和我说的：秋天，到了落叶的季节，有一棵大树，用摄影机去注视一片落叶从树梢上落下，旋转着，落到了地上，你如果去注视这个过程，那么这部片子就有了意义，我想拍的就是这样的东西。我就回去根据这个描述做配乐。

　　南都娱乐：你会给自己命题作文吗，比如我要描述一个状态，一个场景，一种气味，一种颜色，等等？

　　林强：不会，我没那种习惯，我都是按照导演的题目去做。

　　南都娱乐：所以你现在是完全地被配乐这个工作占据着？

　　林强：偶尔也有一些广告配乐，广告配乐是件更烦的事情，导演要你改，广告公司要你改，厂商也要你改。他们也说不出具体想要什么，就是说这个感觉不对。我又很讨厌一件事半途而废，所以就改啊改啊。

　　记者手记

　　林强的忏悔

　　采完林强不久以后，就看见台湾媒体的新闻：林强近日在Facebook上忏悔，“想到过去的种种实在惭愧，有人把我当偶像，说喜欢我、尊敬我，我也得意，因为可以满足名利欲望，住豪宅开跑车跟歌迷上床，我无德也没品，只利用所谓媒体的造势，所谓音乐的才华就用来满足私欲。”林强还呼吁，“如果现在还有人敬爱我，我会告诉他们，应该回到家里敬爱父母，请让我有机会跟过去所有喜爱我的歌迷及他们的父母道歉。”我不知道他在多年之后忽然出来忏悔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是否和我做的这个采访唤起他的记忆有一些关系。因为采访中我的确是不解的，我不明白一个天才音乐人，为什么甘愿把自己俯身到这么低、这么低，这么一心一意地去成就别人，而不是自我表达，因此反复追问的也是这些。为什么？要知道对于一个创造者，自我表达是件多重要的事情。何以他一直说那些是不好的？是需要警惕的？他的忏悔让我现在明白了：这是多么笨重、多么沉重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