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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知识分子要坚持真实和良心

核心提示: 我选择“知识分子”这个称谓,而把“公共知识分子”放在一边。前者可以是一个人的自我期许,她可以运用知识分子的要求来要求自己;而后者是外界附加给这个人的。一般来说,我知道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么做,但不太知道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该怎么做。

崔卫平

崔卫平

拿到“我的三十年”这个题目,脑海里竟然不断浮现出弗罗斯特的那首诗《未曾选择的道路》。诗里说到在落叶铺就的金黄色树林里,从某个地方岔开两条小路,说不出来这条路更好,还是另外一条。但是“一个过路人,没法同时踏上两条征途”。因此,另外一条小路,就只有让它停留在永远的寂寞中。

一般人们都会说,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或者如果重来一遍,还是选择已经走过的这条。然而我却对此抱有迟疑。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正确,很多行动或决定,与其说是主动选择的,不如说是情势使然。肯定存在一些大限,为一个人、一代人或者几代人难以逾越。意识到这些局限性,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保持一种警醒。

有些事情现在说还是太早。但是我至少可以梳理出一个思想过程,我的行动是以思想作为序言的。

我说过1978年春天我们进校时,正赶上思想解放时期,那是一个枯木逢春、千舟竞发的年代。每天传来许多激动人心的新发现,被掩盖已久的真相得以见天日,沉埋多年的冤案得到平反,被扭曲的正义得到伸张。那时年轻,正处于思想和感受最为活跃的时期,所受到精神上的感染鼓舞是极为深刻的。

比如一个早年参加革命的人。年轻时他相信自己所追求的是一个光明的世界,于其中肯定更加民主,更加公平,没有弱肉强食,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他还认为越是克制自己,甚至不惜为他所追求的目标牺牲自己的生命和财产,这样的好世界就会早日到来。他当然想得过于美好了,但是无论如何,几十年后所面临的从未有过的破坏荒芜,还是令他始料不及。

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对于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遇,当然会有敏感与认同,潜意识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像那些学术前辈,将自己整整一生的才智性活动给浪费掉了,到头来两手空空。然而有一个东西暂时埋藏下去了,这便是:我自己毕竟也是在那种封闭的机关院子里长大的,对于朝夕相处的前辈,实际上有许多不自觉的同情和认同在内,暗地里为他们个人的命运感到叹息。

父辈革命者的真诚毋庸怀疑。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让他们走向了自己当初的对立面?如何不去重复他们的盲点、他们的不幸?如何不去复制他们的失败、复制他们也是两手空空的结局和命运?由于血缘的及精神血缘的联系,让我无形中仿佛背负一种“原罪”。这是后来慢慢意识到的,这应该也是我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一份焦虑及重负。

我后来也反省过坐在1978年的课堂上,我们也许拥有的某些“原罪”。“原来我上的就是陈先生(陈寅恪)、罗先生(罗振玉)、胡先生(胡小石)不教了的那个大学!我的老师们是站在陈先生、罗先生、胡先生被迫离去或含恨辞去的那个讲台上教我!我必须对我作为一个后来者身上承受的这份后果负责。”(《批评的限制和我们自身的限制》,1997)

担心一辈子被浪费掉了,我们当然急于寻找另外一些地方去扎根。

如果不是按照传世作品来衡量,那个年代应该是中国的文艺复兴年代,我指的是人的发现,人的觉醒。这之前批了若干年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实际上是倒退到了偶像崇拜的年代。

“宗教的阴霾被扫除了,人们突然认识了自己,也突然地认识了自己周围的人,一切都获得了现实的、有说服力的说明”。(王润生《人性与道德》)这个人道主义甚至还不自量力地扮演起当时社会的政治学、经济学和法学,以及比如心理学等一切学科,成为这些学科的替身。因为它们有些在“十年浩劫”之前就被取消了。于是人们分析问题,衡量事物,都需要放到“人”的天平上称一称,看看是否符合人道、人的尊严及人的基本要求。

比较起“伤痕文学”来,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这个话题更能吸引我,那的确是一个修正主义的企图,是一个来自马克思主义内部的矫正视野。但假如人们空谈了许多年的马克思主义,但却并不关心马克思实际上所说的,这里面是否还有许多可以拓展的空间?在那个年代,马克思还是我们了解西方思想的一个重要窗口。从马克思这个地方进入,可以进一步上溯德国古典哲学、法国启蒙思想、莎士比亚、文艺复兴直到古希腊的思想艺术。我有一个好朋友是哲学系的,四年内她将南大文史哲图书馆里的小说全部看完,而我这个中文系的学生却与她相反,尽量找一切理论的书来读。

“人本身”,是我从马克思那里学到的最基础、也最富有生长性的概念。这个概念包含了一个“回头”、“返身”的动作,即返回到自己身上。一个人认为除了感到世界是存在的,他也能够感到自己也是存在的;除了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力量,他也能够感受到来自自身的力量。他不能把自己排除到世界的存在之外,别人也不能这样做。以这个为起点,这才有了我那段在网络上流行的话:“你所在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怎样,中国便怎样。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当然,从起点走到这里,还要经过一系列过度,有许多别的东西加进来。

我从马克思那里,还学到另外一些东西包括人的“潜能”、人的“全面发展”、“社会条件”以及“异化”。其中一些也是从别人那里抵达马克思的,比如“潜能”的概念,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在我做文学批评、电影批评时,也未敢忘记从人的社会历史条件,来分析人性的种种表现。

然而尽管这样,对于现代社会是如何构成的,在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威缺席之后,一个社会是如何整合的,几乎仍然是一张白纸。有关宪政、民主、法制、人的权利、公平公正这样一些概念,是更为后来才慢慢习得。

1983年有一个短暂的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只有短短几十天天,然而它对于我个人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在这之前,我或多或少与主流意识形态还有一点关系。但是在取消了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讨论之后,当时觉得如果继续走这条道路,直接等于始终担心的那种徒劳。

疏异感是从更早时候开始的。比如文化大革命,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充满喧哗与骚动,我只有在孤独地张大嘴巴,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即使想去理解,想去接受或者反对,都是不可能的,我的力气也跟不上。结果世界在一边,我在另一边。这也许帮助造成了我的这种性格:表面上挺随和,不动声色,不起波澜,但内心却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完全有自己的节奏和颜色。激烈反抗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的脑门知道,外人看不出来。这个小小的内在世界对我本人已经足够,因此我很少感到那种强烈的匮乏感或饥渴感,能够将内与外两个世界弄得井水不犯河水,让它们互不干涉。1984年底我进电影学院时,就知道立志当一个“灰色人物”,除了好好上课,不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在另外一些方面,我将自己积攒了起来。

这里面肯定包含了一种对于世界的某种不信任,不像我现在,仿佛信任多了一些,态度比较积极一些,这也许只是幻觉。这种潜在的拒绝和不信任,感到周围环境是一个疏异的和令人气闷的场所,是我们在八十年代广泛接受所谓西方现代派的基础。当时我们也找不到别的途径来释放,对于政治已经不抱希望和丧失兴趣。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包括伯格曼、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这些作品都是一些内心或精神危机的信号,在战后西方发展起来,我们算是补课。

其中也有直接与我们所处的革命传统进行对话及反驳。比如加缪的戏剧《爱与正义》,在富有正义的的刺杀活动中面临伤及无辜的时候,年轻的革命者退缩了,手段与目的必须统一。再比如萨特的《墙》与《死无葬身之地》,涉及了抵抗战士的恐惧、怯懦及毫无出路,这种看起来沉沦的经验,更能够抵达一个人自己。还有,这批作品中充满着称之为“反英雄”,这些人物不仅嘲弄世界,而且以同样的力度嘲弄自身;在与世界保持距离的同时,与自身也保持应有的距离。他们不仅不去迎合这个世界,也不讨好自己。这些作品完全区别于浪漫主义,反对Kitsch(自媚)

前几天在一个活动上,我又看了一遍伯格曼的《野草莓》。主人公当了五十年的医生,正在前往接受一个荣誉学位。按说这人拥有成功和光荣的一生,然而他在一路上回顾往事时,体验到的却是焦虑、疏异、孤独、被拒绝、不被理解这些情绪。不论从内心到外表,不带一丝油彩,没有一点包装。这些人活得多么真实啊。他们与自己的真实之间仿佛有某种秘密通道,始终处于真实当中。阅读这批作品时。那些潜在的焦虑也得到了某种认可和释放。换个角度看,它们也被强化了,变得更加焦虑。

这部分沉淀下去的经验,后来在介绍哈维尔的时候,得到部分释放。哈维尔从荒诞派戏剧里吸取了不少东西,他称自己为“荒诞的理想主义者”,经常像观察别人一样审视自己的行为,除了对这个世界发出警告,同样不停地对自己提出警告和惊醒,这些都是吸收了战后的文化精神。李慎之先生曾经说哈维尔“后现代”,说他的文章绕来绕去。一个具有自我怀疑精神的人,当然不会用那种独断论的口气说话。

我的朋友说我是从“消极自由”走向“积极自由”,这个说法有一点道理。我生命中的某些底色或密码被隐藏起来。来自一个“以人民为信仰”的家庭,却仿佛走向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并且跑得够远的。然而它们肯定没有浪费,而是以其他的方式渗透到我后来的工作中去。起码我深知,我自己的行为其背后的推动力不管是责任还是焦虑甚至是某个偶然因素,但肯定不是任何高词大语,“历史前进的方向”或者“主流”、“大潮”等。那些宏伟的东西带不动我。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行”,我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所花费的时间和努力,远远超过公共领域,但是却很少被人们谈起。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努力使得它们之间保持一种平衡。比如出版了一本《正义之前》(2005)的书,马上就要想到写作一本关于中国电影的书(《我们时代的叙事》2008);出版了《思想与乡愁》(2010)之后,又给自己制定计划写一本外国电影的书(《迷人的谎言》,2012)。有时候非常困扰于是着手是写一篇专业文章呢,还是写一篇有关社会政治的文章?为这个迟疑犹豫长达两个星期,而这么长的时间,任何一篇文章都可能已经完成。坦率地说,这两方面的写作对我同样有吸引力,同样能够释放我头脑中那些翻滚不已的东西。

我还从英文翻译过一些东欧诗人的诗作,偏爱捷克诗人(也是生物学家)赫鲁伯的这一首《发明》。诗的风格幽默诙谐,虚构了一个古代的年终大会,人们数着一年当中的种种发明,尤其是对于国王的贡献,结果最后一个人站起来说,“今年持续的失败/拖住了我的脚步。全盘皆输。我经手的每件事/都不成样子。”后来弄清楚,这个人“是阿基米德”。这首短小的诗歌,同样在处理权力与真理、成功与失败、荣誉与孤独这样一些重大的主题。在东欧艺术家那里,这种美学与伦理的高度融合。深深吸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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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易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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