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4537】 读物本·六神磊磊读金庸《24》

作者:暮云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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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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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六神磊磊读金庸》,是对金庸武侠作品解读的佳作之一,欢迎与您共同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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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时间2023-09-21 00:52:21
更新时间2023-09-21 09:5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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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六神磊磊读金庸《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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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九十三集  补锅匠陆高轩

 

陆高轩是神龙教中的人物,负责的是公关工作。神龙教这家公司很有意思,如今商界也很常见的,它的主营业务已经空心化了,似乎不采药也不卖药了,困守一岛,唯一剩下的就是公关。你或许以为干公关没意思,前途有限,不如干产品和干市场。这便错了。越是严酷和复杂的市场环境,公关工作就越不能放松。举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说明:正面例子是郭靖。正因为有了得力的公关总监黄蓉,为他经营公众形象,大大地帮助了“郭大侠”扬名天下,连郭家的红马和双雕都成了群众喜闻乐见的吉祥物。反面例子是星宿派。这家公司不可谓不重视公关,一把手亲自抓公关,全体成员群策群力搞公关,但由于没有一位好的公关总监策划统筹,内容建设和技巧创新都很不足,每次搞正面公关总是产生负面效果,企业的公众形象越来越不堪。所以,在江湖上公关工作不是重要,而是至关重要。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武侠世界里,公关工作的最大挑战是什么?或有人说:最大挑战是市场信不信、用户信不信。这还不够深刻。事实上最大的挑战不是用户信不信,而是自己信不信。道理很简单,如果自己都做不到勤学、多思、笃信,又怎么谈得上深入浅出、培育市场、引导用户?

 

以金庸小说里的三位公关人才为例进行说明。第一位是勤学、多思、笃信的典型,乃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是四大恶人这个团队的“喇叭”和发言人,忠于团队,至死不渝,很大程度上为“四大恶人”扭转了公众形象。读者们逐渐地喜爱上了他,如果没有这位好发言人,“四大恶人”的团队形象和人气要差一大截。在《天龙八部》里,我们关于四大恶人的背景知识大多来自南海鳄神的大嘴巴普及,包括四人的名称、绰号、宗旨、性格等等,金庸都是借南海鳄神的口说出来的。他是个称职的发言人,不但在四大恶人团队里话最多,嗓门最大,而且发言风格直率诚恳,几乎有问必答,甚至问一答三,绝不搞闪烁其词或无可奉告。事实上四大恶人更偏重主业——干坏事,并不太重视公关工作,南海鳄神在团队里只排名第三就是明证。但难能可贵的是,鳄神始终尊敬和拥护段老大,搞公关工作出彩而不出位,口口声声“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最终南海鳄神被老大杀了,死在了自己团队同事手里,这充分说明公关工作是多么难做。第二位公关人才,是从“笃信”到“不信”的思想动摇的典型,乃是李岩。

 

李岩是《碧血剑》里闯王李自成团队的公关总监。应该说,在起义军事业的前期,他是有功劳的,特别是制定了那一句著名的营销口号:“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不要小看这一句口号,它为起义军赢得了海量粉丝,吸纳了一大批忠诚的种子用户。可惜到了后期,李岩的思想滑坡了,他的创业热情开始消退,渐渐开始质疑公司的价值观,对团队的信仰开始动摇。《碧血剑》中说,起义军进北京后,他仅仅因为看到战士们犯了一点错误,比如借住了几间民房,借用了市民一些钱米,和一些姑娘大嫂产生了强迫性恋爱关系等等,他就想不开了,“悲愤不已,只有浩叹”,说了不少牢骚怪话,甚至“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用类似的举动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最后李自成当机立断,把李岩清除出团队,把他和他的思想一起扫进了垃圾堆。李岩总监的深刻教训是,人的思想不会永远先进,领先市场一年容易,领先三年五年就很难。对于你自己宣扬的产品价值和团队理念,不但要信,而且要始终相信,坚持相信,永远相信。像李岩这样先是相信,然后又忽然不信了的,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信,免得搞得自己很难过,也搞得大家都很难过。

 

第三位公关总监,是心里从来都不信的“补锅匠”典型,乃是神龙教的陆高轩老夫子。如果说李岩是从“信”到“不信”,那么陆高轩就是一直都不信但一直都装作很信的典型犬儒。对于神龙教团队的事业,他从来谈不上什么信仰,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揣度着教主的心思,拼命地把“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搞那些缝缝补补的工作。比如韦小宝胡说有一篇唐代碣文,预言洪教主要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陆高轩明明知道是假的,不但不戳穿谎言,反而顺水推舟,就势伪造了一篇碣文来拍教主的马屁,岂非缝缝补补、欺上瞒下的典型?后来神龙教里一伙头目造反,和洪教主斗得两败俱伤。在几个造反派里,也是陆高轩最先跳出来答应妥协、搞调和,当“补锅匠”,让神龙教这艘到处漏水的大船继续开下去。陆高轩同志补来补去,最后越补越漏,自己也没落到个好,反而洪教主看见他就来气,某日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陆高轩,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然后重重一掌,打得他“双目突出,气绝而死”。陆高轩的劣迹,最值得批判和反思。说到底他不是一个战士,只是一个神龙教事业的同路人。等到洪教主自己都混到无路可走了,你这个同路人又能走到哪里去?要知道,市场大潮滚滚,公司此起彼落,一个有前途的团队里最不缺的就是补锅匠。陆高轩最好的选择是停止补来补去,别人说锅上有洞,陆高轩坚决说:哪里有洞?明明可以煮饭。倘若漏了呢?那就是你的米不行。

 

第九十四集  一群冰糖葫芦小贩的集体死亡

 

这是《鹿鼎记》里的一个很小很小的小故事:话说康熙年间的某一天,北京热闹的天桥左近,突然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有几个卖冰糖葫芦的突然被查办了。现场的情形是,二十多个差役忽然“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把附近所有卖冰糖葫芦的统统抓去,糖葫芦也都没收了。整个查办的过程效率极高,快如闪电,雷厉风行,但又十分蹊跷。群众都表示很诧异:“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而那些卖糖葫芦的人,估计也是满脑子懵懂和不解:我怎么卖个糖葫芦都犯事啦?所有人都感觉到发蒙,是可以理解的。这件事在他们看来确实是各种费解。首先,卖糖葫芦怎么会犯事呢?衙门怎么突然没事干,忽然想到打击一把糖葫芦了?按照常理,天桥上那些手艺人和做小买卖的,打击谁都不奇怪,大家都可以理解,唯独打击糖葫芦让人费解。

 

比如打击一下卖艺的,因为他们耍刀弄枪,还收一大帮徒弟,搞不好滋生黑道帮派,制造不安定因素。又如打击一下说书卖唱的,这些人一张嘴巴不关风,只图痛快,整天胡言乱语,散布虚假历史故事和荒谬观念,影响力又大,有事没事打击这么一下,众人也理解。可是卖冰糖葫芦,招谁惹谁了呢?众百姓甚至以为,卖冰糖葫芦是最无害、最与世无争的,别的买卖都做不下去了冰糖葫芦都会让卖呢。你要说是食品安全问题吧,隔壁还有卖毛鸡蛋的呢;你要说无证经营吧,天桥左近哪个有证?可别家也不见被打击。并且往大里说,冰糖葫芦非但不影响安定,反而有利于安定。大伙买几串冰糖葫芦,吃在嘴里甜甜的,哈哈一乐,心情就好了,不顺心的事儿也想开了,不闹事了,岂不是对社会安定有利吗?所以书上说,附近百姓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所以然。平时他们是最擅长阴谋论、最能胡扯瞎掰的,可这次愣是被难住了——冰糖葫芦招谁惹谁了?

 

那么,这次抓捕卖糖葫芦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来由是这样的:某一日,宫里的假太后要杀韦小宝,将其擒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为图保命,胡说八道,临场编了一套说辞来吓唬太后,自称有一亲信,伴随在五台山老皇爷身边,随时监护自己在宫中的安全。一旦自己出事,老皇爷便会得知讯息,迅速处置太后。这其实是一套非常幼稚和粗糙的说辞。假太后半信半疑,喝问韦小宝平时怎么和那名亲信接头联络。韦小宝被逼得急了,就胡诌了一句: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韦小宝要给这个线人编一个职业,情急之中不知道编什么好,结巴了一下,顺口说了一个“冰糖葫芦”。于是,就发生了天桥打击冰糖葫芦的事件:太后……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真是灾从天降,卖糖葫芦的可谓倒了血霉。倘若韦小宝当时说“天桥卖艺的”,那就是耍把式的倒了霉;如果他说“天桥说书的”,那就是郭德纲的祖师爷们倒了霉。可他偏偏说出来的是冰糖葫芦。

 

何其可怜,何其可叹。那些卖糖葫芦的,他们平时固然有无数忧虑,也许担心过收入不高,担心衣食无着,担心孩子吃不饱,但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担心过安全问题。他们做过最坏的人生打算,但怕从来也没想到过犯官横死,身首异处。假太后一念之间,因为一个很随机的原因,一个人们眼里最安全的职业就变成了最高风险的职业,一个最人畜无害的细分垂直领域就变成了最倒霉的领域。估计那段时间,本来卖糖葫芦的都在疯狂转行,家里的沙果子、糖浆都要赶快挖坑埋掉。如果你揭发谁是卖糖葫芦的,对方一定和你拼命:你才是卖糖葫芦的,你全家都是卖糖葫芦的。连带效应之下,天桥上恐怕做近似生意的都要转型,卖冰糖的、卖鸡毛换糖的、卖葫芦丝的怕都不敢做生意了,生怕也跟着陷进去。孩子们也都不敢吹葫芦丝了,家长会一把打掉:小王八蛋你还要不要命?

 

而且,任凭天桥百姓想破了脑袋,也绝对猜不透这起大血案的原委。因为你从下往上捋,无论如何捋,都只能按常理去猜,是不是因为证照啊,是不是因为卫生啊,等等。可是《鹿鼎记》里,那个世界的很多事情,人家上面动议的时候是不按常理的,是随机的,是不能预测的。清廷之中,足够伤害小小糖葫芦贩子的强大存在太多了,谁吐个茶叶渣都可能把你埋了。再说深一步,天桥左近的人其实有两种死亡的可能:一种叫常规死,就是你干的事本来就是有风险的,是要打击的,区别只是早打击、晚打击而已;另一种是随机死,按常理不会收拾你,但谁知道呢。可能是谁的一念之间,或者是一个什么偶发事件,谁的一句话、一次误解,都会把倒霉的糖葫芦贩子们套进了瞄准镜。韦小宝这边扇动翅膀,那边天桥上掀起风暴,一堆卖糖葫芦的就挂了。先把你收拾了,末了自然有人解释官方原因——糖葫芦太甜了让孩子长蛀牙,又或者是,根本不解释原因。时间永是流逝,街市总会太平,人们终究是需要糖葫芦的,孩子的嘴里终需要点廉价的甜味,大伙的日子还是得过。所以一段时间过后,卖糖葫芦的又会探头探脑地出来,重新走上天桥,包括差役自己也会买糖葫芦吃。一切都会和打击之前一样,天桥上又恢复了熙熙攘攘,只不过新一代的小贩会跑得更快一点,一看苗头不对,扔了草棍子就溜。而“糖葫芦招谁惹谁”了,则会成为永远的谜团。

 

第九十五集  金庸会议学

 

金庸江湖里的侠客,大致是一伙粗人,打架的多,讲理的少,不爱开会。他们决定事情一般靠拳头。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节:一群侠客遇到了争端,哪怕文绉绉地商量半天,到最后还是靠打架解决问题,总会有某个人恼将起来,掣出刀子:“多说无益,咱们兵刃上见真章罢!”但神奇的是,即便是会议文化如此不成熟、会议形式如此粗疏的草莽江湖,居然也遵循一条开会的铁律——会议的重要性和参会人数成反比。换句话说就是,开会的人越多,会议越不重要。不妨看看金庸小说里那几场真正震动天下、扭转乾坤的会议,无一例外都是小会。而那些所谓的“群雄大会”“武林大会”,不管再怎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也几乎无一例外都成了过场乃至闹剧。比如《天龙八部》里,最重要的一场会议是什么?是少林寺里的一场“藏经阁小会”,参加的是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和鸠摩智,共五大高手,再加上一个列席旁听的扫地僧,与会者一共不过六人。他们的议题又是什么?乃是辽国、吐蕃、西夏、大理、大燕五家瓜分大宋。真可谓天下兴亡大事,历史转折关口,全在几个大腕的一念之间。

 

在这次小会上,幸亏萧峰独持异议,外加扫地僧同志及时现身,喧宾夺主,阻止了这个瓜分大宋的“慕尼黑阴谋”,否则天下不久便要大乱,眼见要几国交兵,狼烟四起,生灵涂炭了。又比如《倚天屠龙记》,起关键转折性作用的一次会议,就是张无忌的“病房小会”,明教八名首脑拥立张无忌做教主。这也是一次标准的小会,会议地点是张无忌的病房,与会人员加上张无忌也不过九个,再加上一个端茶倒水的小昭也不过十个人。开会的过程非常简单:光明左使杨逍先吹风,五散人之一的彭莹玉正式提议,张无忌依礼谦让,众头领一力劝进,最后大家鼓掌通过,时间不过小半个时辰。人数虽少,时间虽短,但这次“病房小会”的意义之大,怎么说都不过分,武林格局可谓从此大变,明教由此中兴,后来兴兵灭元,终有天下,可说都是从这一次小会而来。相比上述这些小会,再回头看看那些貌似热闹的“武林大会”“英雄大会”,你就会发现它们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重要。

 

在张无忌就任明教教主的几天时间里,明教一共开了两个会,一个是先前的“病房小会”,一个是几天后的“光明顶大会”。若从形式上说,最终确认张无忌教主地位的应该是在大会上,他和教众约法三章,答应暂摄教主之位。要论规模,当然也是大会远胜小会,“光明顶上烧起熊熊大火”“教众欢声雷动”“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但相信没有人会觉得大会比小会重要。所谓“约法三章”,不过乃新教主颁布施政方针、展现侠骨仁风的仪式而已。江湖上更有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会,实则有头无尾,不知所云。比如《神雕侠侣》里的大胜关英雄大会,说是为了选举武林盟主,领导群雄抵抗蒙元。主持者遍邀天下豪杰,堪称盛事。然而会议究竟开成啥样呢?我们只记得陆家庄的肉山酒海、各方势力的狠打乱斗,最后稀里糊涂选了个小龙女当盟主,有名无实,不了了之,再无下文。连小龙女怕都不记得自己当过这么个盟主了。又如《天龙八部》里的聚贤庄大会、少林寺大会,尽数沦为不知所云的愚战恶斗。在少林寺大会上,群雄们兴高采烈,呼朋唤友,点评英雄,自以为参与了一场武林盛事,可知道真正重要的小会正在藏经阁里秘密上演?可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形如砝码,被几大高手在天平上拨弄吗?

 

金庸小说里,开会最多的莫过《鹿鼎记》,也将古代“小会干大事、大会不干事”的特征体现得最明显。除鳌拜、撤三藩、平边患,这等大事拍板,全在小玄子和小桂子的碰头小会上。等最后再发诸朝臣讨论时,看似热火朝天,实则大家不过是抱着康熙和韦小宝编好的剧本背书。金庸江湖里最幽默和无聊的一场大会,就是所谓的“杀龟大会”,天下反清复明的英雄好汉群聚河间府,商讨铲除吴三桂的大计。会议规模隆重,“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明朝宗室、云南沐家、台湾郑家、武林豪强等各方势力云集,有的明朝遗老遗少还穿着故国衣冠,极壮声势。会务工作也是相当到位,“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大喝”。可这么重要的大会,产生了什么成果呢?主要成果有两个:一是出了一本《杀吴三桂方案集》,内容五花八门,有的说要凌辱吴三桂几代祖宗,直接换掉他家族基因,让他未生先死;有的说要杀吴三桂全家,留他独活,让他孤单伤心一世而死;有的说要将陈圆圆抓来送到窑子里,让吴三桂真正做活乌龟,郁闷憋屈死。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二是搞了一个《杀吴三桂小组人员名单》,成立了十八家联合的杀龟同盟,选了郑克塽等十八个“盟主”,以及顾炎武、陈近南两个“总军师”,可谓是为杀龟提供了强有力的组织保障。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们翻完《鹿鼎记》全书,此后二十三回、五十多万字里,这些方案一条也没有执行,这些组织一点也没有发挥作用,直到最后郑克塽反而一刀杀了陈近南,我们才反应过来:好个无厘头的“杀龟大会”,最后“龟”没杀成,盟主杀起总军师来倒是挺利索。或有人问:难道“杀龟大会”就一无是处吗?不然,好处还是有的,那就是组织者还算比较宽宏大量,好说话,居然并不勉强大家参会和表态。原著上说,会场的一侧角落里“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他们“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会议组织者们“明白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也不勉强”。亏了这一个“也不勉强”。如果会议组织者冯难敌先生抽出刀子说:今天“杀龟大会”上谁不表态,谁就是缩头乌龟,我们就先把他杀了。那该多恐怖啊。

 

第九十六集  如何快速识别草包郑克塽

 

要识别一个男人是草包,有时候蛮不容易的。如果这人来头很大,衣冠楚楚,很符合你对完美男人的想象,这时候要迅速识别出他是不是草包,当真有难度。非要说的话,这里面有一点窍门。比如在《鹿鼎记》里就有一个这样的草包——台湾郑家二公子郑克塽(shuǎng)。姑且以他为例,看看怎么一分钟识别一个草包。当然本文所指的是小说里的郑克塽,不是历史上的。那些有眼力见的人,比如独臂神尼九难,只用几句话就快速鉴定出郑克塽是草包了。且说这一天,九难、韦小宝等人在河间府遇到了郑克塽,当时他“垂头丧气”“甚是气恼”。堂堂一个王爷的儿子,有什么事居然会垂头丧气、十分气恼?是部队打败仗了,还是反清复明的大势不利了?都不是,金庸很快公布了答案,原来是他父亲派他来当代表开“杀龟大会”,到得河北,却没遇到接待的人,他就又愤怒,又沮丧: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会,料想……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下了高速路,出了收费站,居然没有车队迎接和粉丝送花,他就“垂头丧气”了,就“甚是气恼”了。这就是识别草包的第一点:看一个男人为什么事情生气,为什么事情沮丧,可以看出他的斤两。

 

如果郑克塽是个歌手、演员,对方接待得一团糟影响了工作,为这类事情气恼一下,倒还是可以理解。因为这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你郑克塽不一样,你所要干的是大事,是反清复明。从台湾出差来河间府,千里迢迢,路途中这段时间里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哪里有那么容易接上头的?他居然幻想一到了就有人接站,“恭候迎迓”,不然就发脾气。发脾气也罢了,居然还“垂头丧气”。对比一下陈近南,人家因为什么事垂头丧气?郑克塽又因为什么事垂头丧气?当时独臂神尼九难也在场。她大概一眼就看出:这个郑公子,对自己肩上的这份事业的风险和挑战,是完全没有一点点意识的,对反清复明大业的艰难毫无认知。有趣的是,没过多久,双方幸运地顺利接上了头。对方上门来请,邀郑克塽去吃酒。郑克塽顿时“大喜”,“急忙出去”,而且“兴匆匆的”。几分钟之前还在“垂头丧气”“甚是气恼”,现在多了一顿酒席,立刻就“大喜”了,就“兴匆匆”的了。所以说男人的大怒和大喜都不要太廉价,让人一眼就看穿了。

 

更有趣的还在后面。第二天一早,郑克塽开始拙劣表演了:次日一早,郑克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作者淡淡一笔,一个急不可耐要吹牛的样子跃然纸上。这里又可以看出一个规律:草包总有自我暴露的冲动。他对着旁人大讲了一些什么呢?来看一句原文:说道……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这就是他早上滔滔不绝“大讲”的内容。三个关键词:“好生相敬”“坐了首席”“不住颂扬”。这就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也是他对一次宴会的唯一的记忆和印象。注意,这个时候,郑克塽和独臂神尼、阿珂、韦小宝其实并不很熟,互相是并不很了解的。这是识别草包的又一标准:一个男人,如果只会滔滔不绝地吹嘘别人对他的重视程度、接待规格,草包的概率就比较高了。而如果他是对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吹嘘这些,那草包的概率可以直接乘以三。另外,书上的一些话也很值得玩味。比如郑克塽说,人家在酒席上褒扬自己,说的都是“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

 

金庸遣词用句是非常讲究的。旁人不住夸奖的都是“郑氏”,尊重的也是“郑氏”,换句话说,不是你郑克塽。人家对你“好生相敬”,请你“坐了首席”,都是看在郑氏的面子上,这其中一多半又是看在你爷爷郑成功的面子上。夸奖你的公司,夸奖你的平台,不等于夸奖你本人。如果郑克塽是一个稍微有点上进心的人,是不会只满足于这样的夸奖的。有集体荣誉感没什么不好,但一个常见的事实却是:往往越是平庸的人,越喜欢炫耀公司、炫耀平台,毕竟自己实在没什么好炫耀。接下来的对话更有趣。独臂神尼忍不住问郑克塽,有哪些人前来赴会。这一问有两层含义:第一,我不耐烦听你吹嘘那些有的没的了,给我说点重要的;第二,我试试你的能力和斤两。独臂神尼的真实身份,乃是明朝的公主。她此时内心里其实是以一个主子的气魄和口吻来问的。你理解成一场面试都可以。而郑克塽的回答简直让人翻白眼。他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闹了半天,他就记住了一个——人很多。好比你作为行业里龙头企业的代表,去主持一场重大的行业战略会议,各方大佬都到了,结果一场会开下来,一顿饭吃下来,你一个人都没记住,就只记住一个:人很多。

 

独臂神尼又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这是明显的追问,测试的意味更浓了。她大概实在不信郑公子真的这么蠢。郑克塽的回答再次让人无语欲醉:一起吃酒的有好几百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父王敬酒,他们自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于是书上说:神尼就不言语了。不用再言语了。她下的结论是:“这位郑公子没什么才干。”草包一枚,已是确定。神尼阿姨毕竟是有眼力的,几句话就可以识别出男人的真实材料。可是旁边阿珂却识别不出。郑克塽吹嘘的那些话,她听得津津有味,还打心眼里觉得:好牛,好厉害,好有趣!俗话说,怀才就像怀孕,时间长了才能知道;但是草包却像临盆,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一个男人很草包,是会迅速暴露的,尤其草包又话多的那种,几乎没有办法可以遮掩。唯独只有一个例外——草包识别不出草包。

 

第九十七集  少林寺的心态

 

金庸小说里,少林寺这个门派有一点是蛮让人佩服的。这里的人有个特点:心态好。综观金庸的十几部小说,少林派的普通僧众有一个优点:不大容易被旁人的片言只语触怒,也不大容易感觉被集体冒犯。他们几乎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你看不起小僧我,就是看不起我大少林,看不起我们达摩祖师……反正我印象里是极少有。他们一般不太容易这么想。自然,首先是很少有人会看不起少林,看不起达摩祖师。再者,达摩祖师也不稀罕你看得起。少林派门口,其实日常搞事的人极多,因为名头大,树大招风,隔三岔五总有人来叫阵。金庸好几部书里都说到,每个月跑到少林来讨教的武人数不胜数,真心请教的有,不服气来踢馆的有,存心搞点事情、扔几块砖头博出名的也有。至于远远躲着说几句风凉话的,什么“少林徒有虚名,不过如此”之类的可想而知就更多了,大庙嘛,哪天不挨喷?少林派的人似乎对这些都比较习惯,既无精力也无兴趣管,平时该念经念经、该练武练武,绝不会一有个把人上门叫阵,马上全寺千百和尚义愤填膺,奔走相告,同仇敌忾,觉得我少林又受辱了,非要举寺反击、扬我寺威不可。因为出名已经出习惯了,也就自信了。这是个好心态。

 

相比之下,五岳剑派出名晚,门下弟子就更敏感一些。令狐冲在山洞里偶尔看到一句不知何年何月的老帖子,说五岳剑派徒有虚名、招数可以尽破等,就“勃然大怒”,忍不住大骂“无耻鼠辈,大胆狂妄”,拿剑去砍山。除此之外,少林弟子们还有一点心态好的,就是对本门弟子和别派弟子的冲突,也比较看得开。少林弟子本来数量就多,成分也很复杂。其中有正式僧,有编外僧,有临时工,还有数量众多的俗家弟子。不仅如此,俗家弟子们还开办有各种各样的产业、实体,有大量雇员,笼统地说都算是少林名下。这么多的徒子徒孙行走江湖,每天难免会和人有摩擦。然而少林派的人心态好,有同门和人冲突了,结个小梁子、发生点小摩擦之类,他们不会一秒认定这是针对我大少林,是有人见不得我少林好,然后又是千百和尚义愤填膺,奔走相告,同仇敌忾,觉得我少林又受辱了。你看皇宫里有个假太后,怂恿别人用武当派的武功去打海公公的少林派武功,少林众僧也不关心,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满寺嚷嚷:哎呀呀可了不得了,皇宫里发生辱少林事件,咱们少林功夫被武当功夫欺侮了,武当派又恶毒针对咱们。

 

还有陈友谅、寿南山……这些都是少林俗家弟子,和人打架吃了亏,少林僧们也没觉得这是个大事,是针对我大少林。比如寿南山,一个《倚天屠龙记》里的角色,和张无忌打架输了,还被张无忌胁迫了去烧火做饭、扫屋洗地,广大僧众会觉得自己也被一起侮辱了,然后经也不念了,木鱼也不敲了,千百人阖寺来骂:看不起寿南山就是看不起达摩祖师?肯定不会。你和人结梁子,首先是你们两个个体的事,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事。再上升一点,也不过是你们团伙的事、行业的事。再往上一百层,才好说得上是门派的事,是佛教的事。只有发生什么事了少林派弟子们才上心管呢?都是真正事关重大、人命关天的大事。比如都大锦龙门镖局满门被杀,又比如什么俗家弟子辛国梁、易国梓等被杀,门派才管,普通僧人们才义愤填膺一回。最后,说到少林派的普通僧人们心态好,还有一点:就算和人吵架,也不会老想着掏家底,把什么土特产、风景名胜、风味小吃之类给人看,以自证本寺历史悠久、寺大物博。

 

基本没见个别小角色无意“侮辱”了少林,僧人们就千百人全伙而出,把七十二绝技也做成卡片发出去,给人见识见识;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也发出去给人见识见识;寺里的著名景点也给人见识见识;还有寺里香积厨的伙食,什么花卷、馒头、米饭、蒸糕也发给人见识见识,希望让对方肃然起敬。否则对方估计一看都蒙了:我们到底是招惹了少林寺,还是招惹了松鹤楼大饭店?什么样的人才会老想掏出祖宗家底儿和土特产给人见识见识呢?金庸写了,就是慕容家这样的,居然随身揣着传国玺、家谱什么的一大套,走到哪儿都带着,上厕所都不方便。一和萧峰家龃龉起来,慕容博就喊:儿啊快拿出来,读读咱们的谱牒,叫这帮没历史的契丹人看咱们爷爷的爷爷叫什么,有多么牛,让他们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