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話之四

容易被忽略的《中國現代詩選》

初次和旅菲詩人雲鶴見面,即談及其六七十年代詩作。我說不僅六十年代已很喜歡他《盜虹的人》裏的詩,後來更喜歡他被收進《七十年代詩選》中的散文體現代詩,但雲鶴卻說他的詩沒有被選進《七十年代詩選》。我深感詫異,張默編的「年代詩選」有個固定形式:每個詩人自成一輯,詩選前有詩人的評介和詩人肖像的素描……,我明明在這種編制下讀過雲鶴的詩,難道會是《八十年代詩選》?可是雲鶴說:「我從沒見過《八十年代詩選》!」

回家後翻箱倒篋,終於叫我翻出來這本收入雲鶴詩作,張默編的《中國現代詩選》①。上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張默共編過《六十年代詩選》(大業書店,1961年1月)、《七十年代詩選》(大業書店,1967年9月)和《八十年代詩選》(濂美出版社,1976年6月)等三本年代詩選,令人費解及容易忽略的,是在六七十年代詩選中,卻加插了這本編制完全一樣的《中國現代詩選》。

《中國現代詩選》(大業書店,1967年2月)的開度和《七十年代詩選》一樣,是正方形的二十開,卻單薄得多,全書才130頁,只編選了三十位詩人的作品,書前則選了李英豪《批評的視覺》書中一篇〈論現代詩人之孤絕〉作代序,而不是新寫的文章,可見其「急就章」。

張默在〈編選小記〉中解釋:原來這本《中國現代詩選》是擬編的五百餘頁的《七十年代詩選》中的一部分,因詩友們約定的出版費未能如期繳交,不得已分成兩冊出版,「這兩部詩選可以說是一對孖生的姊妹」。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張默為何會在同一年(1967)出版兩本同編制的詩選了。

至於雲鶴在本集中,入選的作品有〈瑪地加利亞〉、〈塚〉、〈星〉……等七首,都是不分行散文體現代詩。沒署名的評介者②認為雲鶴「深受現代文學藝術的洗禮,一種孤獨,一種憤怒,一種淡漠,甚至如狂風暴雨般的熱炙……都會不經意中自他的詩篇裏洩出……」

又說:

雲鶴的詩第二個特色是直指現代人精神的荒原。他擁抱這個空虛而又難以生存下去的人世,現代主義懷疑與迷亂的思想早已浸入雲鶴的血液中。(頁123)

讀着、讀着,我才發現這兩段話寫的不僅僅是雲鶴,事實上正反映出六十年代初期熱愛現代詩的一群,難怪我那麼喜歡雲鶴的詩了。

註釋:

①張默編的台版《中國現代詩選》,所選詩人作品,只有港台及海外者,台灣詩人未選。

②本詩選的詩人評介由張默及辛鬱撰寫。

雷石榆的《八年詩選集》

我藏有很多台版詩集,幾全部是1950及60年代的,屬於40年代的,就只有雷石榆(1911—1996)的這本《八年詩選集》(台灣:粵光,1946)。

雷石榆是廣東台山人,1933年留學日本時開始創作,以寫詩為主,加入中國作家左翼聯盟東京分盟,並主編《東流》、《詩歌》。回國後,於1937年與蒲風、黃寧嬰等組織「中國詩壇社」,編《中國詩壇》。1946年去台灣,任教於台灣大學。雷石榆除了寫詩,也寫小說,出過《慘別》(上海:新鐘書局,1936)、《夫婦們》(福州:立達書店,1945)等小說集。

《八年詩選集》是36開本,125頁,除〈序〉外,全書分〈戰爭中的歌唱〉、〈補遺〉和〈日文詩作〉三部分,共收詩作62首,另日文詩7首。雷石榆是能以日文寫詩的,他的第一本詩集《沙漠之歌》,即以日文創作,1934年出版於東京前奏社,受日本文學界重視。

雷石榆在〈序〉中細述他的詩觀及寫作歷程,他認為:

作為人民的詩人,他是戰鬥在現實之中,但同時又在精神的境界擁抱著理想而生活。沒有現實生活內容的詩固然是貧乏的,抽象的;但沒有詩人的自我的影子的滲透,那更是枯燥的,死板的,令人讀了感覺厭煩的矯揉造作的形式的玩弄。(頁2)

書中的詩作,是他在抗戰開始後的八年間所寫,「隨着現實的演變而變化着我寫詩的情緒,在所有的詩作之中,可以找出戰時的前方或後方某一個階段的體驗的痕跡。」(頁2)

《八年詩選集》是雷石榆那幾年的生活記錄。

掩飾內容的「怪書」

在二十世紀的三四十年代,我們的文壇上自由空氣稀薄,很多文化人不能暢所欲言,甚至不能用本名發表作品,此所以魯迅、唐弢、巴人、聶紺弩等人的筆名甚多,用作亂人耳目、掩飾身分。有些書甚至要用不見經傳的筆名,或者假托外地的名目才能出版。如靳以的《人世百圖》(福建南平:國民,1943)初版時用的筆名是甚少人知的「蘇麟」,到1948年出文化生活版時,才用回靳以。又如1939年在上海出版的《第一年代續編》,竟要印上「香港美商未名書屋」的名義,可見當年生活在白色恐怖下的文化人是何等悲痛!

我藏有一本馬耶闊夫斯基等著的《怎樣寫詩》,就是一本借外國詩人的論著來掩飾內容的「怪書」。此書為32開本,129頁,由「詩學書屋」初版於1948年12月,不具印刷廠,沒出版社地址,卻搞笑的標明「版權所有‧不准翻印」八個大字。封面白底綠框,書名「怎樣寫詩」以上是作者名和馬耶闊夫斯基的半身照,驟眼看去,完全是一本教人寫詩的翻譯書。可是打開一看,卻是另一回事,且先把目次順序列出:

A‧法捷耶夫的〈展開對反動文化的鬥爭〉
荃麟的〈論主觀問題〉
默涵的〈論文藝的人民性和大眾化〉
藏原惟人的〈現代主義及其克服〉
周而復的〈評《萬家燈火》〉
王若望的〈呂站長〉
洪林的〈李秀蘭〉
V‧馬耶闊夫斯基的〈怎樣寫詩〉
鄒荻帆的〈中國學生頌歌〉
黃寧嬰的〈淚的故事〉
何征的〈主席台〉
蘆甸的〈進軍〉

12篇文章中有三篇翻譯、兩篇理論、一篇劇評、兩篇小說和四首詩,如果說要吸引讀者,法捷耶夫比馬耶闊夫斯基更具名氣,其實,周而復、荃麟或黃寧嬰已有一定的號召力,何必靠外國人招徠?書名用《怎樣寫詩》,肯定是掩人耳目,不想太張揚。可能荃麟的〈論主觀問題〉和默涵的〈論文藝的人民性和大眾化〉,不大合某些人的尺度吧!

然則此書是在何處出版的呢?

雖然書內有一篇不列目次、不具名的〈哈市(哈爾濱)舉行文藝座談會〉的報導,何征的那首詩〈主席台〉註名寫於邯鄲,周而復的〈評《萬家燈火》〉則寫於香港,都很可能是出版地。

根據我買書、讀書的經驗來看,我很相信此書是香港出版的。

《第一流》正續編



1940年代的出版社喜歡出合集,大抵集合眾多作家的號召力,書的銷量該不錯吧!上海地球出版社出的《第一流》和《第一流續編》是其中比較有水準的一套。

《第一流》(上海:地球出版社1941)32開本,234頁,是《文青叢書》的第1種,由路汀編,收茅盾、巴金、老舍、郭沫若、蕭乾、許欽文、巴人、蕭軍、麗尼、舒群、李健吾、于伶、章泯、靳以、羅烽、王西彥、李輝英和端木蕻良等的作品共18篇,此中李健吾《母親的夢》、于伶的《酸棗》和章泯的《夜》都是劇本,其餘的大部分是小說。

《第一流續編》(上海:地球出版社,1941),梅衣編輯,是《文青叢刊》的第二集,也收18篇作品,厚226頁,由洪深、何家槐、歐陽山、周文、巴金、蕭紅、林淡秋、草明、宋之的、艾蕪、沙汀、楊騷、夏衍、邵子南、劉白羽、唐弢、魯彥等18位名家執筆,也是本以小說為主,劇本為副的合集。兩書共460頁,入選作家35人,足可代表當年的上海文壇,可見此書真是「第一流」的選集。《第一流續編》的書後還有推介《第一流》的廣告,錄如下:

在我們中國的新文壇上凡屬第一流作家的作品,畢竟因為文筆生動流利,技巧豐富,意識正確,故能够抓住每個讀者的注意。

我們這冊《第一流》的刊行,正是集我們全個文壇第一流作家的作品於一堂,其中執筆所寫的,有創作、散文、小品、報告、隨筆、劇本,每一篇都是屬於他們滿意的結晶作品,手持一冊,可以閱讀數十作家的文章,這該說是讀者們心目中最熱望著的一本文藝集子,同時也是我們獻給讀者的一份最優美的禮物!

若細心分析,《第一流》正續編裏當然不單是小說和劇本,編一本多種文體的文集,才是編者最終的目的。

齊同的小說

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0年代所出的文學作品,大部分每版都印2000本,其中有幾種卻只印1000本,流傳下來的甚少,難得一見,如葛琴的《總退卻》、齊同的《煉》。

齊同(1902~1950)是吉林人,原名高天行,還常用筆名高滔翻譯外國文學,譯過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他畢生從事教育工作,1930年代中開始寫小說,內容多與12‧9運動有關,著有短篇小說集《文人國難曲》(上海:文學出版社,1936)和《煉》,以長篇小說《新生代》受重視。

《煉》(上海:良友,1937),32開本,265頁,內收〈十二九前後〉、〈平凡的悲劇〉、〈風波〉、〈巡禮〉、〈狂人〉、〈中秋〉和〈煉〉等7個短篇。

《新生代》是1939年9月,重慶生活書店初版的,標明「新生代第一部」。如今大家見到的,是1941年6月,上海文學出版社的第4版,32開本,405頁,書前有〈新生代第一部「一二‧九」發刊小引〉,述說他的寫作目的。齊同說:

我想,我還是在寫歷史。

人間最值得記憶的,也只有歷史;它不但能告訴我們路是怎樣走出來的,也能給我們壯烈與迫害的教訓。假若我們沒有歷史,便不能進步。(頁1)

所以,三部《新生代》,齊同要寫的,就是現代的歷史。他企圖告訴我們的,是「從『一二‧九』到『七‧七』北方青年的思想變動」史,告訴我們那年代青年人的熱血故事。

這個階段雖然不過是短短的十九個月;但它的內容卻是博大,多變,而且淵深。像海潮一樣,像旋風一樣,像暴風雨之前的陰雲一樣,在這樣的瞬間,真會使你想到奇蹟了!(頁2)

可惜,如此偉大的《新生代》,齊同並未寫完,他只寫了第一及第二部,建國前的《新生代》,一般只有第一部,因第二部在戰亂時期遺失了,未有出版。1957年人民版的《新生代》雖收有第二部,也只是後來重寫的,並不是原來的那部!

書鄉夢影之二十四

左拉以外的畢修勺

讀互聯網上談畢修勺(1902~1992)的文章,說他一生翻譯了「左拉」的小說近三十部,寫了八百多萬字。除了抗戰八年、建國後錯案二十年、牢獄十一年,迫使他離開「左拉」外,畢修勺九十年生涯中,有五十年在筆耕左拉。畢修勺是我國的左拉專家,研究左拉的成就蓋過了他一生的其他事業,他的左拉以外的生活甚少人提及,不過,還是很值得一談的。

畢修勺是浙江臨海人,自稱為「貧農子」,一九二O年「勤工儉學」赴法進巴黎高級社會學院政治系。一九二五年回國,任上海勞動大學及立達學園教師,並主編《革命週報》和《民鐘》,用鄭紹文、華素、碧波等筆名,發表大量政論文章。抗戰時期轉任武漢及重慶《掃蕩報》總編輯。

如今大家所見的這本《一個貧農子話》(上海革命週報社,1928?)相當罕見,是我從上海一所舊書庫的殘書堆中撿到的。三十二開本,四百多頁,可惜自四O一頁起被撕掉,錯失了重要的附錄〈鐵窗風味〉。書內有吳稚暉及羅喜聞的序,吳文寫於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當知書是此日後所出。《一個貧農子話》收五十篇政論,即為他發表於《革命週報》上的文章。書分上下兩編,上編為一般的論文,下編全是有關討論共產黨的,是了解畢修勺思想的一手資料。

沙汀的《困獸記》

四川安縣人沙汀(1904~1992),是現代著名的小說家,自一九三二年出版《法律外的航線》起,他陸續寫了《愛》、《土餅》、《苦難》、《獸道》、《堪察加小景》……等十多本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淘金記》(重慶文化生活,1943) 、《困獸記》(重慶新地出版社,1945)和《還鄉記》(上海文化生活,1948)。

《困獸記》出版於重慶,三七二頁,是難以保存的土紙本,可幸我的這冊卻保存如新,九品以上,非常難得。《困獸記》寫於一九四三年,當時沙汀回到家鄉附近荒僻的山村養病,眼見一般鄉村小學教師生活的沉悶、厭倦,在物價不斷高漲,及生活條件每況愈下的情形下,教師們都暮氣沉沉,他便沉住氣,寫了這群窮鄉僻壤中知識份子似困獸鬥的悲哀!蘆蕻說:

《困獸記》的成功是因為他寫出了這一個時代知識份子們共同的抑鬱、憤怒、苦悶、追求,作者所寫的雖然是一個鄉村,但這不是一個鄉村,而是大後方知識份子生活的縮影。(見《文藝復興》三卷五期,1947)

我覺得沙汀這部小說在人物描寫的細膩,及語言運用的配合上,都恰到好處,是部不可錯過的長篇!

靳以的《文藝叢刊》

靳以(1909~1959)一九四一年底從重慶去福建永安,接替王西彥主編《現代文藝》,同時在福建師專任教授,一年後隨學校遷至南平。靳以教學之餘全力推動文學活動,與「文藝社」合作,創辦了《文藝叢刊》,出過《奴隸的花果》和《最初的蜜》(南平文藝社,1943)兩冊。

戰時的南平物質缺乏,估計書的印數不多,加上用的是土紙,在戰亂及歲月的淘汰下,六十多年後的今天,相當罕見。《奴隸的花果》出版於當年九月,未見,只知道由碧野等著,一二二頁。而《最初的蜜》則出版於十月,一三六頁,看來靳以的原意是把叢刊按月出版的,可惜只出了兩本就無法繼續。

《最初的蜜》是雜誌型的單行本,收文十篇,內容有詩、散文、小說、論文和翻譯,十位作者印在封面左下角,此中劉北氾、繆崇群、王西彥、冀汸、靳以和易鞏都是名家,在南平這樣的小地方,能拉得如此名家坐陣,實在難得!

一般叢刊多用書內編者認為份量較重的作品命名,《最初的蜜》是冀汸的一組詩,收〈五月〉、〈黃昏〉、〈讚美詩一章〉和〈最初的蜜〉五首,而以在戰亂的年月懷念家鄉甜美的〈最初的蜜〉最惹人愁思,最能剌激避難他鄉遊子的心緒!此外,易鞏的〈折尾龍〉和劉北氾的〈陰濕〉是集中較吸引人的小說。

女戰士的足印

七七蘆溝橋事變,剛滿二十歲的曾克(1917~2009)即投入抗敵工作:參加救亡劇隊、赴前線文藝工作團宣傳、冒着轟炸及炮火到戰地去採訪寫報導……。在建國前的十多年裏,曾克經歷了不少戰役,寫下了《戰鬥的心曲》、《在湯陰火線》、《在戰鬥中》……等多部作品,此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記錄一九四七年,她隨劉伯承、鄧小平大軍,執行挺進大別山反攻任務的著名報告文學《挺進大別山》(上海新華書店,1950)。

《挺進大別山》收《在大反攻浪潮中》、《離開我們的太行山》、《魯西南人民重見太陽》、《打向蔣管區去》、《進入大別山》、《和岳西群眾共患難的半年》等六組三十一篇文章,全面地記錄了這位女戰士在事件上的足印,和她在戰地上所見、所聞、所感。茅盾覺得曾克是位很有希望的新人,他在本書前所寫的〈讀《挺進大別山》〉中,認為她所描述的人物雖然只是剪影,但很生動,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還說她寫的「風景和人物相當地做到了『血肉相關』」。我對書中〈孩子的希望〉和〈孩子的來信〉兩篇特別有好感:前者寫她某次戰事中到宿營地方的時候,六歲的孩子和他的父親來接她,相聚短短一天,並祈望她早些戰勝歸來;後者寫孩子寄信到前線給她,鼓勵她勇敢作戰。母子在大時代中的親情躍然紙上,感人甚深!

文學者叢刊

我查過幾本很有份量的工具書,都記載着:一九四七至四九年間,上海潮鋒出版社由盧亞平主編了一套「文學者叢刊」,有吳天的《春歸何處》、吳奚如的《卑賤者底靈魂》、東平的《火災》、聶紺弩的《關於知識份子》、歐陽山的《失敗的失敗者》、阿湛的《晚鐘》、桑弧的《哀樂中年》和馮亦代的《書人書事》,卻沒有提到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蕭下的《龍蛇》。以時間序看,《龍蛇》是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版的,應排在最後。

《龍蛇》有一一三頁六萬多字,收雜文三十餘篇,書分四輯,其中一至三輯寫於一九四三至四四年的上海,以社會人物的動態與風俗為主要評論對象,作者在後記中說「那時的上海是在日本的統治之下,要發表的文章都不能帶有過多的刺,所以只好寫得那麼沉沉悶悶」。第四輯都寫於戰後,收讀書隨筆十餘篇,所涉內容多為中國現代文學,談的有《腐蝕》、《妙峰山》、《燭虛》、《在混亂裏面》、《心字》、《心防》、《反芻集》……,都是當年重要的作品。蕭下寫評論往往一針見血,有獨特的見解,其中評莊瑞源的《生——遠景》(上海正言出版社,一九四六),批評莊瑞源見得少、寫得少,引來了莊反駁的《讀〈讀生——遠景〉後》,其後他又寫了答莊瑞源的《感想‧意見‧味道》,都收在本集裏,充份反映出客觀的討論成果。

只讀序言的書

王介平的《花與果》(上海中華書局,1947)是從舊書網站上拍得的,買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王介平是甚麼人,吸引我的是為他寫序的李劼人。

李劼人(1891~1962)原名李家祥,四川華陽人,一九一一年畢業於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後勤工儉學到法國,入蒙柏烈大學修讀文學。一九二四年回國後,畢生從事教育、編輯、繙譯與寫作,擅寫大河小說,有長篇《同情》、《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和《天魔舞》等。

李劼人曾任《四川群報》主筆,寫過不少雜文,好像從未結集,此所以當我見到《花與果》有李劼人寫的代序〈追念劉士志先生〉,很想看看。

劉士志是李劼人就讀的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的監督(校長),他事事親力親為,愛護學生。李劼人說:劉士志監督是他四十多年來所見,最值得尊敬的校長。當年十七歲,還叫李家祥的李劼人,雖被劉士志視為「浮囂、油滑的城市子弟」,還是給予機會入學,才能得春風化雨,終成為一代小說大家!

李劼人的〈追念劉士志先生〉雖然是劉先生從事教育生涯的一段記錄,卻反映了晚清時期四川教育界黑暗的事實,實在是一份極重要的教育史材料。

走夜路的冀汸

詩人冀汸﹙1920~2013﹚是七月派的重要詩人,但很多人忽略了他也是個小說家。他的小說《走夜路的人們》﹙上海作家書屋,1950﹚,是本三十二開,四七三頁厚的長篇巨著。我手上的是一九五一年的再版,書後多了篇〈再版附記〉,對《走夜路的人們》創作的過程作了註解。

原來這部小說是抗戰後期動手寫的,勝利後的一九四六年完成於上海。他說:

開始寫的時候,有一點企圖,想像編年史似地畫出我們時代底風貌和被壓迫的農民醒覺過程:從自發的鬥爭到有領導的鬥爭,從個人主義的復仇到投進全社會的革命運動裏。﹙見頁471﹚

他把那些向傳統及惡勢力發動階級鬥爭的農民比喻為「走夜路的人」,終於因新中國的來臨而走到天亮,見到了新希望。

他這部小說在一九四六年脫稿後感到不太滿意,擱置下來沒有出版,到一九四八年再改寫,然後交作家書屋出版。到製好紙型,還未趕得及印刷,新時代已來臨了,結果到一九五O年才能出版。正因為波折重重,今天我們見到的這本《走夜路的人們》,才會是建國後較少見的繁體直排版哩!

藏書家藏書多愛初版本,但我的這本再版本比初版更充實,有時「一部通書」真不能看到尾哩!

神童地位不變

創刊於一九四四年一月的《文潮》是比較少見的文藝雜誌,據《全國中文期刊聯合目錄(1833~1949)》(北京圖書館,1961)顯示,這份月刊由創刊出到一九四五年三月,在一年另三個月中,只出了七期,可見出版有一定困難。

《文潮》是本大三十二開,一百餘頁的月刊,創刊號上刊文十九篇,短篇小說佔八篇,另有翻譯小說三篇和丁諦(吳調公)的長篇連載小說《文苑志》,其他則是詩、散文、報告、評論,是本純文藝雜誌。

封面上列出了創刊號的作者名單,此中:吳伯簫、周楞枷、秦瘦鷗、李同愈、丁諦、白文、予且、施濟美等,都是當時滬上的名家,可見編輯交遊廣闊,邀得好稿。

我們也在封面上見到「鄭兆年發行,馬博良編輯」等字樣。馬博良(1933~)即是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創辦《文藝新潮》的詩人馬朗。以資料計算,他創刊《文潮》時,才十一歲,神童地位超然穩固,絕無花假。

我把《文潮》創刊號的書影傳給馬朗,並問他《文潮》創刊時:是否真的十一歲?

馬朗很快便來了回信,他說自從一九四O年代離開上海後,這是首次再見到《文潮》,並說他的年齡早年出了點錯誤,應有三幾年的誤差,當時應有十五、六歲吧!

即使如此,馬朗神童地位依然不變!

趙景深編《現代文學》

除了「創作新刊」,趙景深一九三O年為上海北新書局還編了月刊《現代文學》,由七月至十二月共出六期終刊,是較少人提及,和極少見的期刊。

《現代文學》是二十五開本,創刊號特大本,約三百頁,其餘各期約為二百二頁。創刊號沒有創刊詞,趙景深在〈編輯後記〉中說,希望把這本月刊編成愛好文學的讀者最心愛的文學雜誌,無論普羅文學、新寫實主義、新感覺派,都在歡迎之列。

《現代文學》很著重世界文學,每期有近半的篇幅展示了世界各派的文學理論、文學史及創作的繙譯,雖然全刊才出了六期,卻組織了兩個有關世界文學的專題:其一是第四期的《瑪耶闊夫司基紀念特載》,一九三O年四月,俄國未來主義詩人瑪耶闊夫司基吞槍自盡,《現代文學》能迅即組織了八篇文章的紀念專輯,十分難得。其二是第六期的《世界文學家紀念專輯》,由傅東華和段可情等也譯寫了八篇文章組成。

《現代文學》也很重視本土創作,每期有近半篇幅刊小說、散文和新詩,執筆者均為當時的名家:沈從文、巴金、沉櫻、黎錦明、滕固、向培良、梁遇春、錢歌川、繆崇群……均有作品在此刊出。一九三一年起,《現代文學》停刊,與《北新半月刊》合併成《青年界》繼續出版。

東北作家孫陵

山東人孫陵(一九一四至一九八三)成長於哈爾濱,是比較遲出道的東北作家。一九三六年他在《文學》雜誌發表短篇小說《寶祥歌的勝利》,以官迫民反作主題,寫農民寶祥歌為救兒子而劫獄,一舉成名。一九四九年前,孫陵已出版《從東北來》、《突圍記》、《紅豆的故事》等多部作品,而以寫日本軍閥發動九一八事變,到佔領哈爾濱這階段社會各階層人物心態的長篇小說《大風雪》(上海萬葉書店,一九四七)其代表作為。

孫陵一九四八年赴台後仍埋首創作,但他的書在香港甚難買到,只有《浮世小品》(台北正中書局,一九六一)例外,此書寫與孫陵交往的三十年代作家花絮,資料翔實兼有趣味,在缺乏一手資料的一九六O至八O年代的海外能一版再版,十分暢銷。

如今大家見到的《女詩人》(台北成文出版社,一九八O)是他晚年編選約八萬字的短篇小說集,收《小歌女》、《春天的悵惆》、《沉淪》、《傳統的愛》、《不落的月亮》、《碎心湖》、《紅豆》……等十二個短篇,這是他一九三O至五O年代作品的選集,成名作《寶祥歌的勝利》即刊於書首。作為書名的《女詩人》寫在抗戰時曾赴戰地救國的女詩人白如綿,嫁將軍夫婿赴台後無所事事,抵受不了心靈空虛而謀作出牆紅杏,卻又無膽越軌……,在心理掙扎上有相當細膩的描寫。

書鄉夢影之十八

小說家陳白塵

陳白塵(1908~1994)是現代著名的劇作家,他的《結婚進行曲》、《陞官圖》、《歲寒圖》、《亂世男女》、《大渡河》、《大風歌》……都是現代戲劇史上重要的作品,但大家卻忽略了他是以小說家的身份登上文壇的,自一九二八年出了處女作長篇小說《漩渦》後,僅在一九二九年內,他就創作了長篇《罪惡的花》、《一個狂浪的女子》、《歸來》,中篇《歧路》和短篇小說集《風雨之夜》,產量之大,實在驚人!不過,一整部《陳白塵專集》(江蘇人民,1983)中,收評論他作品的四十多篇論文中,竟沒有一篇是談小說的!

陳白塵寫得較好的短篇小說都收進了一九三O年代出版的《曼陀羅集》、《茶葉棒子》和《小魏的江山》中,如今大家見到的《風雨之夜》(上海大東書局,1929) ,是他的第一本短篇,我的是一九三三年的第五版,可見銷路甚佳。

《風雨之夜》收〈默〉、〈報仇〉、〈援救〉、〈一夜〉、〈真的自殺〉、〈風雨之夜〉和〈孤寂的樓上〉等七個短篇。此書最特別之處是陳白塵的〈自記〉和〈梨雲的代序〉。

「梨雲」是陳白塵的初戀情人樵梨雲,據陳白塵女兒陳虹所寫的《自有歲寒心》(山西人民,1999)中說,他倆曾有三年隱居於西子湖畔的生活。《風雨之夜》埋下了他不願提的愛戀!

陳白塵的短篇

董健在《陳白塵創作歷程論》(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 中說:陳白塵在談他自己的書時,說《曼陀羅集》是他的第一本書。他否定了以前的創作,說一九二九年時所寫的東西,是「逃避現實、無病呻吟」的所謂小說。這是因為他一九三O年代生活起了大變化,擴闊了視野,創作題材完全改變所致。

一九三二年,陳白塵被判監兩年半,被關在他稱為「病院」的牢獄中,陳白塵領略到人間地獄的痛苦,改變了過往的「愛戀」題材,進而探索人生,寫牢獄中的黑暗、低下層小人物的故事。埋首創作的二十幾個短篇,後來就選編成了《曼陀羅集》(上海文化生活,1936)、《茶葉棒子》(上海開明書店,1937)和《小魏的江山》(上海文化生活,1937)三個短篇集,是他小說的巔峰之作。

陳白塵大概很喜歡以〈茶葉棒子〉寫褪色的少年夢這個短篇,所以用作書名;然而,無論選材、故事內容及藝術性,都遠較〈小魏的江山〉遜色,這個以「小魏」這個小人物在牢獄內「打天下」的故事,可說是陳白塵短篇的代表作。

陳白塵在《曼陀羅集》的〈題記〉中說:曼陀羅這種花是長在牢獄屠場的隙地上,專吸死囚的白骨和鮮血來生長的,而他的小說就是「曼陀羅」。

絕對不能錯過陳白塵的「牢獄小說」!

陳白塵的《泥腿子》



陳白塵一九三O年代除了三本短篇小說外,還寫過一本中篇小說《泥腿子》(上海良友,1936),此書是趙家璧所編的《中篇創作新集》之一,四十二開本,一九六頁,約五萬多字。僅印二千冊,且經炮火蹂躪,不常見!

所謂「泥腿子」,指的是治河的工人,他們終日得捲起褲管,在泥濘中來回走動苦幹,這個外號貼切而悲哀。陳白塵一九三五年出獄後,曾回到家鄉淮陰,親自到治淮工地去,觀察並接近「泥腿子」們,了解他們生活的實況,搜集了不少資料,聽了不少悲痛的故事,才開始動筆寫這個接近報告文學的小說。

故事寫某地的縣官和他的下屬們,在治河的工程中,用卑鄙的手段欺壓工人,而「泥腿子」們忍無可忍,終於挺身和官老爺們拚命……

董健在《陳白塵創作歷程論》中說這個故事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對勞動人民反抗鬥爭的正面描寫;二是對宏大的群眾鬥爭場面的刻畫」,並說此書是陳白塵小說中頗有色彩,動人心魄的作品(頁81) 。

我則覺得陳白塵寫《泥腿子》前雖曾努力搜集資料,力求真實,但無論故事性及藝術性,均在《小魏的江山》之下。或許他本人也有同感吧,此所以再沒有結集小說而專寫劇本了。

田濤和他的《潮》

河北望都人田濤(1915~2002)原名田德裕,另有筆名津秋,他是現代著名的京派小說家,著有《子午線》、《恐怖的笑》、《大別山荒僻的一角》、《災難》、《流亡圖》、《希望》……等十多部小說,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反映農村苦痛的長篇《沃土》。楊義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說田濤很能體味鄉下人性,他的心境要比廢名、沈從文等來得沉重,「常以苦澀淒愴的喉音唱着鄉土咏嘆調」。

除了鄉土,田濤還有一部反映抗戰時期,知識份子在大時代中奮鬥的長篇《潮》。《潮》的故事寫年輕人胡珈航去北平尋父,碰巧抗戰爆發,便加入流亡學生群中作抗戰宣傳,在團隊中與山鷹墮入愛河,後來發現兩人原來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胡珈航失戀發狂而死,山鷹則遠走他方為抗戰出力……。

《潮》寫於一九四一至四二年間,當時田濤是戰地記者,奔走於各地前線,與大量年輕人共同流血報國。他在後記中說故事中的人物多有原型,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是戰事中的羅曼蒂克。《潮》寫完後,直到一九四四年他的生活略為安定後,才在重慶建國書店出版,一九四五年又印過一版上下冊的;我的這本是上海建國書店一九四六年的滬一版,僅印一千冊,封面上有「第一部」字樣,不知是否還有第二部呢?

田濤的《沃土》

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在一九四O年代出過一套《現代長篇小說叢刊》,共印十四種,此中常見的有駱賓基的《邊陲線上》、老舍的《駱駝祥子》和沙汀的《淘金記》;而比較難得的是蕭軍的《第三代》、靳以的《前夕》、劉盛亞的《夜霧》和田濤的《沃土》(上海文化生活,1947)。

田濤(1915~2002)河北望都人,一九三五年在天津《大公報》發表其處女作,是重要的鄉土作家,《沃土》寫的是北方農村生活的苦況。他在〈題記〉中說:

我喜愛北方那一望無際的平野中淳樸的人們,我喜愛那無一絲遊雲的碧藍的穹空,在它咆哮起來天空被沙塵瀰漫,人們便在這沙塵中過日子。在那裏無辜的人們遭受過多少天災兵禍,官吏與軍閥們的蹂躪。然而他們淳樸的人是不會申寃訴苦的,大概多半都是被安排在命運中過生活。(頁1)

田濤就利用他的《沃土》,為聽天由命,默默地承受壓榨的農民提出抗議,為他們申寃訴苦!

《沃土》最初出版時,為了不想與碧野的《肥沃的土地》太近似,曾改名《金黃色的小米》,交上海建國書店印過一版,到今次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再印時,才改回《沃土》。

靳以的《文叢》

一九三六年,巴金和靳以合編大型文藝期刊《文季月刊》,可惜僅出七期即被禁。他們心有不甘,遂於一九三七年三月,在上海出同性質的純創作月刊《文叢》,至一九三八年第二卷一期起,改為半月刊,直出到一九三九年四月終刊。《文叢》創刊未幾,即展開全面抗戰,雜誌由上海轉至廣州及桂林出版,是戰火下的產品,不易保存,經七十多年風霜歲月,相當罕見。

一九七O年代中,香港有人重印了《文叢》第一卷之一至四號,二十五開本,創刊號有二四二頁,順序至第四號,共七七二頁。我總覺得:有人肯重印絕版文學書刊,實在功德無量。不然的話,我們怎能讀到這些七十多年前的雜誌?《文叢》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眾所周知,他們所出由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共一百六十種,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重要創作。《文學叢刊》的作者和《文叢》的作者大多相同,兩者互補,相得益彰。

《文叢》不談理論及翻譯,二百多頁純刊創作。以創刊號為例,即連載蕭乾的長篇《夢之谷》,張天翼的中篇《陸寶田》;另有蘆焚、端木蕻良、劉白羽、巴金……等的短篇七篇,何其芳、悄吟、曹葆華的詩和李廣田、麗尼、陸蠡等的散文,全本收近二十篇作品,充分滿足愛創作的讀者。曹禺的《原野》,靳以的《前夕》等重要作品,未出單行本前,都是刊於《文叢》的。

靳以的《前夕》

天津人靳以(1909~1959)是現代著名的小說家,原名章方叙,畢業於復旦大學,曾編《文學季刊》及《水星》、《文叢》等文學雜誌。他雖然只活了五十年,但卻寫了二十多本長短篇小說,代表作為重頭長篇《前夕》。

《前夕》一九四二初版於重慶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我藏的這本是一九四七年的上海新一版,書分上下兩冊,三十二開本,四部分合共一一四三頁,凡六十五萬字,是《現代長篇小說叢刊》中最長的一部。靳以在小說中,利用一家人的聚散離合,來反映新的一代在大時代中的掙扎、摸索和前進。他在前記中說:

在這一個長篇裏我企圖描寫的并不只是瑣細的家事,男女的私情,和在日趨衰落的一個大城市的家庭中一些哀感。我希望我的筆是一個放大鏡,先把那些腐爛處直接地顯現出來,或是間接地托襯出來。……對於這些時代的兒女們,我懷著無限的敬意,靠了他們,我們的民族才能渡過困苦的關頭,走向再生的大路。(頁1)

《現代長篇小說叢刊》有統一的封面設計,但有兩種顏色:一是以粗糙的灰色底紙,印褐黑兩色;一是以光面黄色底紙,印紅黑兩色。就版本而論,以灰色底的印得較早、較珍貴,黃色底的是建國前後印的,甚至還有盜印版哩!

蹇先艾的處女作

蹇先艾(1906~1994)是貴州遵義人,現代著名的鄉土作家,他一九二一年在北平師範大學附中讀書時即開始寫作,一九二六年與李健吾、朱大楠組織曦社,自籌經費,出版不定期刊《爝火》,並加入文學研究會。

蹇先艾的處女作是短篇小說集《朝霧》(北新書局,1927),內收〈秋天〉、〈雪暮〉、〈失去的芳鄰〉、〈一幀小照〉、〈水葬〉、〈舊侶〉……等十一個短篇。以成名作〈水葬〉最震撼人心,故事說貧農駱毛因受地主惡霸的欺壓,便去地主家偷竊以報復,豈料被捉,活活的沉到河底「水葬」,可憐他底慈母還倚在門邊望兒歸……。

魯迅也非常欣賞他的作品,說他的小說雖然很簡樸,但也足以寫出他心曲的哀愁,對〈水葬〉尤其推許,說:

〈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於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見《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

蹇先艾的創作以短篇小說為主,建國前的小說集還有《一位英雄》、《還鄉集》、《躊躇集》、《酒家》、《鄉間的悲劇》……只有《古城兒女》是中篇小說。

《四川紳士和湖南女伶》

一九四O年代,上海有間博文書店,出過一些文藝書,但它的書多是老書重印,而且很不老實,總喜歡改一個新書名以蒙騙讀者,如謝六逸的《茶話集》(上海新中國書局,1931) 改為《擺龍門陣》(上海博文書店,1947);侍桁的《胭脂》(上海新中國書局,1933)改為《海的誘惑》(上海博文書店,1947)。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四川紳士和湖南女伶》(上海博文書店,1947),當然也是同類的重印本,它的前身是《酒家》(上海新中國書局,1934),十個短篇一篇不少,照搬過來,頁數也是二二O頁。只因我未見到《酒家》,而且《四川紳士和湖南女伶》這個封面,是博文書店幾本書中最漂亮的,書也不容易見,特意選給大家欣賞一下。

這十個短篇中,值得一談的是曾作為書名的〈酒家〉、〈四川紳士和湖南女伶〉和〈鹽巴客〉。〈酒家〉是他的朋友何嘯石提供材料的亂世戀愛故事,寫失意的青年禇夢陶和酒家女戀愛的悲劇;〈四川紳士和湖南女伶〉寫的是四川老紳士和警備隊長爭奪戲班女伶的故事;而〈鹽巴客〉描述的則是可憐的運鹽腳夫,因被軍人傷了腿,走投無路尤記掛家中妻小生活的悲哀。

蹇先艾寫的,全是家鄉掙扎於生活邊緣的哀愁!

蹇先艾唯一的中篇

蹇先艾擅寫短篇,先後結集超過十本,卻只有一本中篇《古城兒女》(上海萬葉書店,1946)。萬葉書店是錢君匋在上海孤島時期創辦的,以出版文藝作品為主。《古城兒女》是《萬葉文藝新輯》之一,這套叢書出過好幾種,還有梅林的《敬老會》、王西彥的《鄉下朋友》、孫陵的《大風雪》等,封面由錢君匋親自裝幀,用的都是這個圖案,只中間的書名及底色不同。

《古城兒女》共十三節,一四二頁,是一部以抗戰初期,北平青年知識份子的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從揭露日軍罪行、漢奸的偽善和北平淪陷後,各階層人民的反應,三方面展示這座古城中人,在大亂後的情況。

有關《古城兒女》的評論不多,杜惠榮和王鴻儒在《蹇先艾評傳》(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中,說:

作家嚴格地把握了現實,在强烈的愛國熱情的支配下,堅持現實主義,成功地再現了古城這一段慘痛的生活與鬥爭。(頁143)

並認為它的成功只在內容,而結構比較鬆散,情節也略嫌單薄,不能說是部成功的作品。我相信蹇先艾也很明白自己的不足,此所以一直不再寫中、長篇小說。

書鄉夢影之十七

《可紀念的朋友們》

名編輯趙家璧在〈老舍和我〉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1945年,正值伍聯德先生創辦的良友圖書公司二十周年紀念,我學習開明書店在創業十周年時出版一部由各名家合寫一部小說集,取名《十年》作紀念的先例,請了二十位在渝著名作家各寫一篇散文,編成名為《我的良友》的散文合集,此書1945年8月在重慶付排,1946年1月在上海初版,印數極少,至今多數圖書館均無收藏。原擬分出上下冊,後因抗戰勝利結束,有幾位已答應寫稿的朋友,分返各地,所以僅出一冊……(見《文壇故舊錄》頁140)

這冊我也沒有的《我的良友》很罕見,但我卻有一本與它內容相同的《可紀念的朋友們》。這本署名冰心、郭沫若等著的《可紀念的朋友們》(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收十篇散文:

巴金的〈一個善良的友人〉,有個副題〈紀念終一兄〉,終一即散文家繆崇群(1907~1945),是巴金的好友,散文寫得很好,可惜早逝,只留下《晞露集》、《寄健康人》……等幾本書。

冰心的〈我的良友〉是悼王世瑛女士之作;艾蕪的〈鼓勵者〉記友人劉作賓……,此外還有沙汀、老舍、曾虛白、靳以、洪深和郭沫若的懷人文章。原版《我的良友》,除了十篇散文外,書前還有趙家璧的〈前言〉,說明徵稿及出版目的。不知何故《可紀念的朋友們》卻删掉了這篇〈前言〉。

《徒然小說集》

徒然即陶亢德﹙1908~1983﹚,是浙江紹興人,他是個從未進過正式學校,憑自己的努力,從困境中苦鬥出來的作家。他早年在蘇州當學徒,做過小店的賬房先生,後到瀋陽工作。他原本是《生活週刊》的讀者,九一八前後,因目睹日本軍隊的殘酷和人民生活的苦況,便提起勇氣,在槍聲咆哮風聲鶴唳中為《生活週刊》寫通訊,報導瀋陽的實況,極得韜奮重視。後來他回到上海,韜奮便吸納他到生活週刊社內工作。之後,他跟隨林語堂,編《論語》、《人間世》及《宇宙風》,在上海創立人間書屋。一九三八年曾到香港,與簡又文等編輯《大風》週刊。

《徒然小說集》﹙上海生活書店,1933﹚,三十二開本,一六八頁,收短篇小說〈阿保〉、〈馬褂〉、〈瑛妹〉、〈過年〉……等八篇,書前有韜奮的〈序〉,書後有他自己寫的〈給青﹙代跋﹚〉,這兩篇文章詳細地記錄了徒然早年刻苦奮鬥,及與韜奮交往的經過。

出版《徒然小說集》時,徒然或陶亢德都沒有甚麼名氣,韜奮是有意栽培這個沒有學歷,但潛質優厚且又勤奮的青年的。

陶亢德後來在文壇上的成就,得要感謝韜奮的「慧眼」。

《新進作家小說選》

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到一九三O年代中,漸次成熟,新人湧現,文學雜誌及單行本選集頗多,中華書局的《文藝彙刊》出了予且的《如意珠》、石靈的《捕蝗者》、周楞伽的《旱災》,還出了本朱雯等的《新進作家小說選》(上海中華,1936)。

《新進作家小說選》是本十二人的小說合集,他們是:朱雯、枕流生、葛賢甯、江萍、李式之、王西彥、沈淪、任達泉、方殷、施瑛、石靈和迅鳩。其實朱雯、王西彥、施瑛和石靈,當時已薄有名氣,稱之為「新進作家」,有點過份。不過,編者在序中自圓其說,以為「老作家的『老』字有點頹喪意味,不如『新進』二字之來得格外生氣勃勃……而集中題材的新穎,描寫的技巧,似乎都可以名副其實」。原來此「新進」是另有所指!

掛頭牌的朱雯(1911~1994)是著名的翻譯家,他收在本書內的短篇〈壩〉,寫一群生活於水壩附近村落的貧農底生之無奈:大雨下了很多天,大家都怕水壩會缺堤,地主富戶全搬走了,貧農們正擔心無法耕種,缺堤的洪水還要把他們的房子、財產、生命……全冲走,他們只好聽天由命,無奈地等待災難的到來!

在大自然的蹂躪下,人有多大的能耐?

《新聞記者的故事》

昔日很多文藝青年因羨慕「無冕皇帝」的威風,雖然明知自己並無「鐵腳‧馬眼‧神仙肚」的本領,也樂意加入新聞記者的行列,因為當記者自有其强大的吸引力,除了比一般民眾早知道突發的新聞,還能親身接觸那些秘聞,甚至一些不能見諸於報的內幕也有充份的了解,大大滿足了人類的窺秘天性,自我「諸事八卦」一番。這正是近年「八卦」周刊能暢銷的原因之一。

一些資深的新聞記者多能掌握讀者這種心態,出秘聞本賺到「盆滿缽滿」。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新聞記者的故事》(上海聯合書店,1931),就是出在風氣之先的秘聞本。全書一二四頁,收〈梁啟超的遇艷紀事詩〉、〈商報記者的徵婚訟〉、〈中國女記者的先進〉、〈鑑湖女俠的女報〉、〈戴天仇的鐵窗風味〉、〈邵飄萍的飲彈記〉……等二十餘篇,都是一兩千字的「秘聞」,趣味甚濃。

作者黃粱夢是現代新聞界前輩黃天鵬(1905~1982) 的筆名,他別署天廬主人,廣東普寧人,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新聞系。一九二六年回國,創辦並主編《新聞學刊》,後任上海復旦大學、滬江大學新聞系教授,兼任《申報》、《時報》主筆,在我國新聞界有崇高地位。編著有《中國新聞事業》、《現代新聞學》、《新聞文學概論》、《新聞學名論集》等三十多種。

八卦書:《作家膩事》

香港最暢銷的書刊是哪些?書商和報販都可以告訴你,是八卦雜誌!這些以名人私生活內幕作主題的雜誌,每期的銷量均以萬計,相對於以千,甚至以百計的文學書刊,相去甚遠!

其實,窺探名人私生活的好奇心,是人皆有之的,並不獨限於現時的香港,大家見到這冊杜君謀的《作家膩事》(上海千秋出版社,1937),就是本出版於七十年前的同類書籍,不過,主角不是社會名流及藝人,換成作家而矣!

大家請看以下標題:〈胡適博士的懼內趣史〉、〈郭沫若深情輕財〉、〈沈從文的得妻〉、〈曹聚仁戀愛之謎〉、〈丁玲之同性戀愛〉、〈穆時英香港迎妻〉、〈何其芳之苦戀〉、〈章衣萍的一段情場失敗史〉、〈施蟄存的閨房樂〉……單看題目,大家都知道,所載七十段趣史,皆為大爆內幕的戀愛史,不過,這都是些「路邊社」花邊,博君一笑而已!但話得說回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真是信不信由你!

香港一九七O年代有人重印過這本《作家膩事》,不單沒說明是舊本重印,還把原作者删掉,又少印了幾則,只得六十幾段,是個「殘本」,但在拍賣網站上也搶到二百幾,重印書尚且如此高價,原版的難以估計!

這也可說明:為何專家總愛找原版書!

天馬版《當代名作選》

很多出版社都喜歡出「叢書」及「選集」,這樣可以把作家們的名氣混在一起,互相牽引,叫讀者一起買進收藏,刺激銷路。無論哪個年代,成套的選集多不勝數,書坊上的零本常見,但要收齊一整套的話,也決不容易。我是不喜歡收藏選集的,因一般編者在編選時多沒有主題,個別作者的作品習慣只選一篇,難以反映個人風格。但我卻保留了天馬版的《當代名作選》,完全因為它的封面構圖美觀,所選的名家也頗能代表那年代。

一套十冊的《當代名作選》﹙天馬書店,1934﹚,由韓振業編選,每本都是薄薄的,六十至八十頁的四十二開本(10.5×16.5cm)小冊子,選的都是當年文壇上名家:魯迅、葉紹鈞、冰心、茅盾……的作品,書名:《故鄉》、《義兒》、《煩悶》、《雨夕》、《飄泊》、《寺外》、《湘累》、《微雪》、《拜獻》和《野菜》。每冊選三、四名作者的作品各一,主要的是小說,此外也選劇本、散文和詩,視乎作品所佔版位來決定篇數。我藏的那套是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的再版,半年內印兩次,書大概賣得不錯吧!

一九三O年代的天馬書店,除了這套《當代名作選》,還印過近二十種純文學的《天馬叢書》,都是水平不錯的。

高詠《隨糧代徵》

巴金主編一百六十冊的《文學叢刊》中,長篇小說不多,只有:葉紫的《星》、周文的《煙苗季》、蕭乾的《夢之谷》、高詠的《隨糧代徵》、盧焚的《馬蘭》、王西彥的《古屋》和艾蕪的《山野》等數種,幾乎全是名家的作品,只有高詠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

高詠(1917~1942) 是湖北漢口人,原名高雲清,曾用筆名白芸窗 (或白芸生?)以新詩飲譽文壇。一九三六年附於漢口《時代日報》上的《詩與散文》副刊,即由高詠主編,也是他發表詩作的主要園地。

《隨糧代徵》(上海文化生活,1940) 厚厚的四七二頁,近二十萬字,寫於一九三五年的耒陽,寫的是當地農民與地主鬥爭的故事。「隨糧代徵」的原意是依農田產糧的多寡,來決定徵稅的數目。本來是個很好的辦法,但在土豪惡霸橫行的時代,卻惹來了風風雨雨……。

高詠戰時是范長江主持的「國際新聞通訊社」記者,曾寫過不少特寫和報導,經常出入槍林彈雨的戰場,甚至潛入敵後工作,天賦潛質優厚的詩人小說家,原應有美好的將來,可惜天妒英才,高詠終於在河南涉縣犧牲了,終年二十五歲,而《隨糧代徵》便成了他唯一的小說!

路翎和《財主底兒女們》

一九六O及七O年代,因為內地某些特殊事件引至香港的愛書人無書可讀,重印書的風氣吹得熾熱。一位愛書文人對路翎的小說有偏愛,重印了他的《饑餓的郭素娥》、《青春的祝福》、《蝸牛在荊棘上》、《在鐵鍊中》和《朱桂花的故事》,以填補時代的缺失,使香港及世界各地熱愛路翎的讀者們得以讀到他的小說。路翎的代表作是長達八十萬字的《財主底兒女們》,無奈此書相當罕見,無法重印,大家失諸交臂,引以為憾!

路翎(1923~1994)是胡風集團中最具才華的小說家,一九四O年還是個十七歲少年的路翎即着手撰寫長篇《財主底兒女們》,此書寫自「一‧二八」戰爭到蘇德戰爭爆發時,一個「蔣」姓大家庭的人事變遷,涉及的人物達七十多人,背景在南京、蘇州、上海、九江、武漢 ……等大城市。初稿二十萬字,寄給時在香港的胡風,可惜原稿在戰亂中遺失了。路翎隨即重寫《財主底兒女們》,到一九四四年五月完稿。

《財主底兒女們》分上下兩冊,厚一三九七頁,上冊曾於一九四五年由希望社獨立出版,今次我買到的上下全書,是一九四八年,希望社在上海出版的,只印二一二O套,不容易見到。胡風在序中說「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可見此書的地位多重要!

趙清閣的《無題集》

被稱為「現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的《無題集》(上海晨光出版社,1947),由趙清閣主編,內收冰心的〈無題〉、袁昌英的〈牛〉、馮沅君的〈倒下了這個巨人〉、蘇雪林的〈黃山齋在金陵獄〉、謝冰瑩的〈離婚〉、陸小曼的〈皇家飯店〉、陸晶清的〈河邊公寓〉、沉櫻的〈洋娃娃〉、鳳子的〈畫像〉、羅洪的〈劊子手〉、王瑩的〈別後〉和趙清閣的〈落葉無限愁〉等十二個短篇。每篇小說之前,都附有作者的小傳、玉照和手跡,此中馮沅君和陸晶清缺照片,沉櫻則以畫像代替。

趙清閣在序中說:抗戰勝利後,晨光出版社之主事人有感於當時女作家的作品不被重視,很少有系統的蒐集;即使有,也都顯得不夠完善、嚴正和客觀;便邀請趙清閣為近三十年來的女作家編一本小說選集。趙接到約請,立即組稿,很快得到支持,連已未嘗寫小說二十年的馮沅君及輟筆達二十載以上的陸小曼,均迅即來稿。最難得的是集中所有作品,全都是未經發表的新作。以創作見稱的冰心、蘇雪林、謝冰瑩、鳳子……等的小說,很容易在她們後來的小說集中找到,但如袁昌英、陸晶清、王瑩和陸小曼等,多轉向藝術發展,不再寫小說,或即使有寫小說,但多未曾結集,則《無題集》中的作品,就更顯得珍貴了。尤其陸小曼的〈皇家飯店〉寫作手法新穎,描寫細膩,相當不錯!

瘦石與瘦竹

較少聽人談到陳瘦石(1908~1976)和陳瘦竹(1909~1990)兄弟。他們是江蘇無錫人,曾合作翻譯羅素的《自由與組織》。瘦竹擅寫小說及論劇,著述甚多,對田漢的話劇有深入的研究,曾撰《論田漢的話劇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成就和名氣遠在乃兄之上。描寫農民悲苦生活和反抗的中篇小說《燦爛的火花》(上海勵群書店,1928)是他的第一部創作。

瘦石是翻譯家,一九二六年畢業於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隨後在宜興、無錫等地的小學任教,業餘從事翻譯工作,首先譯出的是《房龍世界地理》(上海世界書局,1933)。其實早在出版此書之前,他已在《生路月刊》上發表小說,並結集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秋收》(上海生路社,1928)。

《秋收》厚二八二頁,約八萬字,收〈輪船票〉、〈惠生叔〉、〈秋收〉、〈遺棄〉和〈拔草〉五個短篇,寫的都是當時農村的實況,為被壓迫者申訴、呼寃的小故事。《生路月刊》編者胡行之為他寫序,說〈秋收〉是集內最出色的一篇,並稱許他的小說是真正的革命文學,可惜陳瘦石之後再沒出版過小說。

今次讓大家看《秋收》的版權頁,你是否發現著者「陳瘦石」居然錯排成「陳廋石」?這是不能原諒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