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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民与汪精卫: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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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挡锅君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精卫和汉民的人生起点相似到怀疑是镜像。二人祖籍都不是广东,家族是早几代宦游来粤的,祖父和父亲都以游幕为业。虽然生活清贫,但总归是书香世家,他们年幼时都受到了极好的旧学教育。

汉民的父母在他十几岁时相继去世,家境每况愈下,汉民由兄长瑞清抚养。

精卫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他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儿子,十岁时老父已经垂垂七十,到了十三岁,父母都去世了,精卫亦由大哥兆镛抚育成人。

精卫后来托人画了一幅“秋庭晨课图”,画的是幼时在母亲膝下学字的场景。汉民看了这幅画,当然感同身受,为此画题了一首诗:

身世与君有同感,童蒙都以母为师。文章报国本常事,不及当年学字时。《题精卫桐阴课子图集曹全碑字》

胡汉民与汪精卫: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大佬各怀心事

(左起谭延闿、许崇智、汪精卫、胡汉民、孙科、廖仲恺、林森)

精卫和汉民少年时就显露出出众的才华。清末科举考场有“枪手”的陋习,替人考举人可获得不菲的酬劳。汉民靠“代考”赚了不少钱,来供养弟妹。而精卫在家乡也小有才名,十六岁即在当地三千士子中考得第一名。

那时的社会已在遽变的前夕,两个聪颖的少年并不打算沿着父辈的老路,一辈子默默给别人做嫁衣。为寻求一种变革的方法,一个变革的答案,俩人一同踏上了求学日本的轮船,自此走上一段并辔而行的险途。

在日本法政速成学堂,汉民遇到了好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与家乡相比,这里的一番新气象令他精神愉快。

余尤与汪精卫、朱执信、张伯翘、李君佩、古湘芹、陈协之契洽,与共朝夕,为学问道义之切磋。汪、朱固有民族革命思想,余尚气感言,而汪、朱器量之宏远,心思之精密,皆足以匡余不逮,则交益深。

看得出来,小伙伴里,精卫与执信最与汉民聊得来。两人的性格也颇为互补,汉民直率暴脾气,兆铭宽厚有宏量。很快他们就被 “反贼大本营”同盟会捕捉到了,经总理孙中山一忽悠,顿觉茅塞顿开,找到了革命的方向,成为炮公身边的“哼哈二将”。用汉民自己的话说:“余与精卫以职责所在,日与先生亲。”

在保皇派与革命党的论战中,面对政论老司机梁任公,初出茅庐的精卫和汉民锋芒毕露,毫不怯场,担任民报主笔,撑起革命党人的舆论阵地。两人的笔名“精卫“和“汉民”的名气已经远远超过了本名。他们还曾共用一个笔名,不分你我,但求以革命之思想,启迪国人,打倒老司机!

是时先生恒使余与精卫为之执笔。于是交战结果,为《民报》全胜,梁弃甲曳兵,《新民丛报》停版,保皇之旗,逾不复见于留学界。

把保皇派打出留学界还不够,两派又在南洋开局,办报对垒。孙中山命精卫和汉民主阵。两方的报纸经常是整版整版的互相伤害。精卫和汉民还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分别写了“外交问题”、“立宪问题”的小册子,印了几万本,发给民众,与保皇派抢粉丝。

除了笔战,炮公还带着两只能写会说的小兄弟,满世界讲演筹款。可能因为同盟会的事务繁忙,汉民之前竟然没有听过精卫的演讲,在南洋第一次听到后,惊为天人。

余前此未尝闻精卫演说,在星洲始知其有演说天才,出词气动容貌,听者任其擒纵,余二十年来未见有工演说过于精卫者。

“出词气动容貌,听者任其擒纵”,我也没见过对精卫演讲的描述,有比这两句更精准的了。

一系列的革命活动,让这对“同盟会双璧”的身价倍涨——清政府赏金十万购汉民和精卫的脑袋!而两人的情谊也日渐深厚,汉民说:“入同盟会以来,余与精卫共事至多,相亲逾于骨肉。”

革命起义屡起屡扑,中间发生了一件误会,考验两人的友谊。黄冈起义前,革命党偷偷购买的一批武器被清政府发现了,负责接收武器的人将责任推卸给汉民,精卫打电话来诘问,这让汉民火了。他愤愤道:我向来做事,“不顾寻常千万人之诬谤,惟忧二三知我者之不谅”。我才不在乎背黑锅呢,气的是为什么连精卫你都不相信我!

精卫得知,连忙去信一封,解释道,“弟知人之明,素不如兄,故同志间谓兄精明,而弟长厚。弟不愿以长厚者入于糊涂乡愿,亦企兄不以精明之流于刻薄寡恩。”

这段话让汉民看了心结顿开,“余甚感精卫之忠告,时时引为弦韦之佩”。

胡汉民与汪精卫: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精卫

却怜二人血,不作一时流

精卫刺杀摄政王事已经为大家熟知了,而事发前阻止精卫最激烈的就是汉民。当时孙中山、黄兴和胡汉民都知道刺杀一事太凶险,万一被捉必定没有活路,于是用各种办法来拖住精卫。汉民特意派他去日本把已经停刊的《民报》再办起来,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从精卫写给汉民的信中可以推测,两人争辩最激烈时,汉民甚至说出了革命党中谁都可以死,就你不能死之类失当的话。引得精卫更激烈地反驳:“今非可死之时,弟非遽死之人。则未知何时始为可死之时?而吾党孰为可死之人?凡为党死,死得其正,兄无以爱我之故,矫为不衷之言。”我不能死,革命党中又有谁能死呢?汉民你不要因为爱我的缘故,说出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党人为革命死而后已是共识,但不舍精卫死是汉民的私心。他在写给吴稚晖的信中说,“吾党之后,举付一掷,虽左右亦当为痛心,况数年来相依若手足之人耶?”革命党人谁死了我都很心痛,但尤其是我情同手足的精卫啊!

精卫去意已决,行前给汉民留了一封血书,只有八个字“我今为薪,君当为釜”。汉民阅后痛哭,直呼“精卫死矣”。这封血书一直被汉民珍藏,直到辛亥光复广州后,于一次仓促之中丢失,令他心疼不已,出重金寻找而不复得。

“我今为薪,君当为釜。”这“薪”与“釜”的比喻暗示着他们后来的命运,注定备受煎熬,粉身碎骨。

后来精卫幸免一死,汉民抛下一切事情,“日以营救精卫为第一任务”。他跑到南洋和同志们商量筹措金费以赎精卫,没想到大家表现冷漠,令汉民伤心不已。晚上做梦梦到精卫死了,汉民大哭而醒,哭声惊动了身边人,大家看到他这般心切,自觉惭愧。

救不出精卫,让汉民心灰意冷,甚至对革命的前途感到悲观失望。这样感情用事的汉民受到了孙中山的批评,“中于感情,而失却辩理力,我不意子亦如是也”。随即孙中山开导他,革命才是救出精卫的最好办法,如果大清国都没了,大清国的监狱当然就没啦!(炮公你吼犀利噶!)

辛亥年三月,精卫已在狱中待了近一年,狱卒敬他是勇敢的革命党,允许他在狱中写字读报。精卫在狱卒递给他的一张新闻纸中,得知革命党人又起事了,汉民不幸牺牲。精卫当即哭晕,醒后写下了三首诗。

马革平生志,君今幸已酬。却怜二人血,不作一时流。忽忽馀生恨,茫茫死后忧。难禁十年事,潮上寸心头。落落初相见,无言意已移。弦韦常互佩,胶漆不曾离。杜鑱朝携处,韩檠夜对时。岁寒乐相共,情意胜连枝。日日中原事,伤心不忍闻。赋怀徒落落,过眼总纷纷。蝙蝠悲名士,蜉蝣叹合群。故园记同眺,愁绝万重云。《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广州之役,余在北京狱中闻展堂死事,为诗哭之,才成三首,复闻展堂未死,遂辍作》

(港真啊,精卫给汉民写的诗,比给璧君写的还缠绵悱恻啊……)

精卫度过了人生中无比悲伤的几天,狱卒一定是看不过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替他留心外面的消息,后来偷偷告诉他“你那个胡展堂没有死”。谢谢这位大清国的狱卒!

革命军的声势日渐浩大,京师人心惶惶,不知道精卫是否在狱中得知了武昌起义的消息,一个月后,他就与黄复生等人一起被释放了。坐了两年的牢监,伙食不好,心情又郁闷,整个人一定狼狈极了,但精卫来不及整理,出狱的第二天,他就搭早车赶往天津,转车南下去上海,与久别的同志们会合。

汉民也随匆匆回国的孙中山来到上海,见到了黄兴和陈英士,一夕改朝换代后,同志相见,恍如隔世。更令汉民惊喜的是,他见到了真真一别三秋的小伙伴精卫,“二人俱狂喜,至相抱而踊”。汉民还不忘补一句,“果如孙先生所预言”,炮公英明!

后来,精卫把在牢里伤心欲绝写的诗拿给汉民看,汉民当时一定哈哈大笑,但看完诗后又感动万分,经此一劫,两人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生死之交。汉民遂作诗三首和之:

博浪椎秦志,原知未易酬。可怜成独往,只欲障狂流。日日中原事,沉沉大地忧。广州三月暮,吾亦戴吾头。火尽薪仍在,行危道不移。心魂留共守,风雨恨相离。国士生还日,群黎望治时。当春繁万木,弥重岁寒枝。既定共和局,因之揖让闻。我怀良未已,此日且无纷。回雁知秋气,飞鸟有旧群。徘徊不能去,应为故山云。《精卫狱中误闻余死有诗三首至粤始出相示依元韵和之》

精卫与汉民在旧诗方面各有造诣,清末的诗评家陈石遗有言“汪精卫兆铭与胡展堂为粤东二妙,而才调迥不相同。”汉民的《不匮室诗钞》中有不少怀寄精卫的诗,情谊深纳含蓄,倒不如坊间流传的他的一句打油诗“谭三汪四总关情”来得直白。谭三是谭延闿,汪四则是精卫,他在弟兄中排行第四。

胡汉民与汪精卫: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发糊的照片恰好没有侵蚀到精卫和展堂。年轻时各自的眉宇间还荡着英气,后来就载不动许多愁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1918年的秋天,应该是第一次护法运动失败之后,革命党人再次陷入困境之中。汉民在日本江之岛养病,精卫抽出了十天去看望他。他们一定聊了很多关于时局的事情,依依不舍地分别后,精卫在归程的船上写下:

平原秋气正漫漫,步上河梁欲别难。弹指光阴弥可恋,积胸磊块未能欢。巢成苦被飞鸮妒,露重遥知落雁寒。久立橹声帆影里,不辞吹浪湿衣单。《展堂养疴江之岛,余往省之,留十日归。舟中寄以此诗》

“巢成苦被飞鸮妒”明显意指,南北都被军阀所占,革命党的容身之地在哪里。前途渺茫,继续革命的任务艰巨,还好橹声帆影里,此身并不孤单,有好伙伴汉民可以倾吐心事,共同奋斗。

永不放弃的孙中山将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并决定在广州成立政府,与北京政府对抗。不论山穷水复还是柳暗花明,胡汉民和汪精卫始终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吴稚晖有言:“学生无先生不醒,先生无汪胡不盛。”先生指孙中山,学生指汪胡。

1924年,二人协力筹开了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选举产生的24名中央执行委员中,按得票数排名,胡汉民第一,汪精卫第二。

孙中山说汉民有内才,精卫有外才。1924年,孙中山北上,汪精卫随行在侧,胡汉民以代理大元帅的名义留守广州大本营。两人各尽己长,配合无间。

然而,一切都从孙中山去世以后发生了变化。国民党领袖骤然辞世,由谁来接任?胡汪是党内论资历、能力不相上下的人选。从个性上比较,汪精卫性情温厚,善于交际,处理政务灵活变通,而胡汉民的书生气重了一些,他虽刚正自律,但气量狭小,不能容人,党人敬他也畏他,如此脾性并不适合成为一名领导者。

傅秉常记过一件事,汉民与孙中山发生争执,“展堂暴跳,凡一小时之久,中山先生始终默不作答”。汉民把孙中山拉到另一间屋子里讲话,而咆哮的声音直传到屋外,可见汉民脾气之一斑。孙中山之所以能容忍汉民,是因为理解他虽暴烈冲动,但为革命可以肝脑涂地,对孙中山本人亦绝对忠诚。只有心底无私之人,才表现得更为率性火烈。

没有了孙中山,个性强烈的汉民逐渐在党内被孤立。汪精卫、廖仲恺、许崇智、蒋介石四人达成政治联盟,并私下改动了国民政府委员的名单,汉民甚至是在报纸上看到名单才得知。如梦初醒的汉民对精卫和仲恺说,“我与你们之间,只就历史关系而说,也不该这样相欺”,这句话实在充满了作为同僚兼挚友的悲愤。

变故接踵而至,1925年8月国民党左派领袖廖仲恺被刺身亡。廖案最大的嫌疑方是以胡汉民的弟弟胡毅生为首的“文华堂”一派,汉民难脱嫌疑。汪精卫与许崇智、蒋介石组成特别委员会调查此案。陷入巨大危机中的胡汉民,第一反应当然是找汪精卫问个究竟,他事后在记录这段经历时说,自己连问了精卫三次,精卫都不回答,而鲍罗廷在力主对他动手的时候,精卫脸红红。此时的精卫再无法像当年那样以朋友之殷殷处置问题,他回避了与汉民正面撕裂的可能,置汉民与孤立无援的境地。即使精卫心知汉民是不会做出此事的,但也只能说出分寸刚好的一句“胡先生只负政治上的责任,不付法律上的责任”。

1925年8月,汪精卫主持国民党中常会,决定“请胡同志往国外接洽”。自此,胡汉民被挤出了核心权力圈。

扳倒汉民是国民党高层共谋的结果,但作为众人皆知的汉民挚友,精卫受到了来自党内同志的对他人品的质疑。邵元冲在日记中记下戴季陶与他谈及这件事时说,“其阴贼险狠,振古所希,季陶痛人心之狡刻,为之大恸”。局外人“道义”上的话自可尽说。

党内的裂缝越来越大,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一年后发生的中山舰事件,汪精卫也尝到了被迫出走海外的滋味。

1926年5月,精卫登上了从广州驶往香港的船,离开了政治漩涡的中心。巧合的是,汉民也在同一艘船上。昔年亲逾骨肉的两人,现在已形同陌路,在随海波浮沉的轮船上,应是各怀心事,不能将息。

这里我不由想起了汉民年轻时作的一首诗,题目叫《与精卫同舟无月梦有月共醉集曹全碑字成句醒而记之》

殷与故人载,离乡尚有群。月明方在水,望远竟无云。此景不常遇,清光如为君。东阳先置酒,相与建殊勋。

曾与精卫同舟,无月也能梦有月;今与精卫同舟,有话也只当无话。

胡汉民与汪精卫: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汉民

1928年,精卫和汉民都正旅居法国,期间精卫曾试图挽回与汉民的关系,他屡次央求汉民的同行好友傅秉常从中转圜。傅秉常是外交官,一副俐齿伶牙,对汉民动以私情,晓以大意,但都不能说动固执的汉民。二人最终没有见面。

从革命党的年轻先锋,变成了执政党中的老同志,不知道是不是人一过了少年时,就变得面目可憎。在党内三巨头汪精卫、胡汉民、蒋介石中,蒋汪和蒋胡都曾为相同的政治利益而短暂联盟,但胡汪二人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合作。曾有人提出三人合作的建议,精卫决绝地表示“三角中没有我,如胡来,我决去”。一个“决”字,积怨多少。

挚友撕破脸皮后,恐怕比路人更难以面对。汪精卫与胡汉民的友谊终生再未复合。

其实,抛去政治,精卫和汉民还是两个可爱之人。精卫深情,常常怀想一同革命的小伙伴,朱执信、林时塽、喻培伦……忆起时塽留学时以画代信,寄给姐姐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时塽那么体贴,哄自己的五姐开心,如今只会作些酸诗来祭奠她。而汉民风趣,与好友王宠惠通信,总是称他“大阔佬”,只因王宠惠在法国时被一理发店忽悠开了六瓶价格不菲的香水。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两个人好像变了,又没变。

数年后的一个秋夜,精卫再次展开那幅“秋庭晨课图”,看到亡友廖仲恺的题词,泫然泪下,感叹“百年鼎鼎行将半,孤影萧萧只有惊”。

汉民的心境大略相同,他在填“党员调查表”时,在“革命经历”一项只写下两句“余生尤在已堪惭,说不尽从来积惨”。

回首半生,从慨然谈革命的同志,到冰刀对霜剑的政敌,每一帧画面都成为这两句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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