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阶”往事 — — 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58】
文/马玥
钱钢老师附言
毛会讲几句英语，去世前九个月接见尼克松女儿，他还蹦出一个单词“Class struggle ”（阶级斗争），并说“八亿人口，不斗行吗？”马玥讲的“清阶”，和十年不息的民斗官、官斗官、官斗民、民斗民，即源于此种疯狂理论。
1969年2月24日的寒冬腊月里，我的妈妈出生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小家里欢欣雀跃，大环境却暗潮汹涌。四十五年后，在香港大学图书馆微缩胶卷室里瑟瑟发抖的我，试图找到当年在东北地区极有分量的报纸，却发现《黑龙江日报》当日发行的报纸只有四版。我只得结合《人民日报》、《南方日报》和《解放军报》，试图解码这一历史时期的玄机。
请大家拿好这四份报纸，我来划一下重点：
《黑龙江日报》头版，报头位于不甚显眼的左下角，全版都是《毛主席语录》的摘抄，复制粘贴毫不费力。最上方赫然写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阶段，要认真注意政策。”
— — 引自《人民日报》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社论《抓革命,促生产,争取工业战线的新胜利》
随后向我们走来的是《人民日报》头版：
当日头版右上角有一句似曾相识的毛主席语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阶段，要认真注意政策。
紧接着是那里总是很潮湿的《南方日报》：
当日头版出现了两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阶段，要认真注意政策”，分别是毛主席语录摘抄和当日社论第一段。
《解放军报》二版不甘示弱，压轴出场，自己理解知识点、融会贯通糅合到文章中，写道“毛主席无产阶级政策的全面落实，就是斗、批、改的全面胜利”。
祖国大地，四张报纸，重要的话说了足足五遍。
这里要“认真注意”的政策，指的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路线，简单说就是“依靠无产阶级革命派，广大革命群众和革命干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稳，准，狠地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
其核心思想源自1968年5月底中共中央、中央文化大革命小组发出《转发毛主席关于〈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的批示的通知》。对此，中国当代史专家丁抒曾写道，
文革初，《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只是报纸的宣传话语，一种形象化的口号。“清理阶级队伍”(简称“清阶”或“清队”)才是正式的文化革命的官方语言。“横扫”与“清理”异曲同工，而1968年“清阶”时的“红色台风”，更甚于六六年八九月份的“红色恐怖”。
“清理阶级队伍”的说法第一次出现在人民日报，是1968年7月18日头版。头条和社论讲的都是北京第一机床厂“把清理阶级队伍和革命大批判结合”，狠抓对敌斗争，“大灭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反动气焰”。
读过前几期生日报的读者大概仍记得，文革一开始的斗争口号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和两年后要打倒的“一小撮阶级敌人”有什么不同呢？“当权派”对准的是干部队伍，而“清阶”要揪出的反革命分子，是“躲在广大群众中”的。这意味着，运动的打击面从上层转移到了下层，而出击的主动权，则掌握在了各地大权在握的军队和革命委员会手里。
查阅文献时我发现，“清阶”这一官方语言演化出诸多特色词汇，彼时各类“敌特分子”遍布全国，“国民党特务”冤狱遍地。据丁抒文章，全国被揪斗者近三千万。地、富、反、坏、右、三开分子、走资派、叛徒、黑帮、修正主义分子、坏头头反动资本家、政治骗子、国民党嫌疑、阶级异己分子、反动会道徒，标签比早些年QQ的好友印象还要多，一口气读下来触目惊心。
妈妈生日报的头版，就是一条邯郸国棉三厂革委会的“清阶”实录，斥责“一小撮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在运动初期“大耍阴谋”，把一个干部定为“走资派”打倒，而把“另一个隐瞒罪恶历史混入党内，一贯疯狂推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货的副厂长定为‘基本上是好干部’”加以保护。黑白再次颠倒，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
外公和外婆原本是地主家庭，“清阶”时期两人每天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妈妈出生前几个月，外婆从食堂调到了商店，明明应该可以像其他同事一样畅快地薅社会主义羊毛，吃喝不愁。她却因为成分问题小心翼翼，妈妈出生前营养跟不上，出生后非常瘦弱。
采访外公的时候他提到一则吊诡的现象，“他们（革委会）不知从哪里弄来台湾潜伏大陆的特务名单，但凡能对上名字的，那个时候叫深挖阶级斗争嘛。你只要能对上名字，你就得进学习班，大家当时心里都怕得很。”
此处的学习班不是如今广告铺天盖地的补习班，而是以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形式，吃、住都在单位，批斗潜在的阶级敌人，揪出所谓的专政对象。查过资料后我发现，辽阔的东北地区以外，学习班人人自危的程度更甚。各地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在全体群众中进行大清查、揪坏人，整人的规模前所未有，制造了一派恐怖氛围。
“吉林省革委会搞了个「省市文化系统学习班」，将全省的文艺工作者全部拘留，限制人身自由长达一年。江苏昆山县总共四十六万人，“学习班”办了一万一千多个。各类“分子”天天挂牌子，押上街游行。”
《关于清理阶级队伍资料汇编》中有这样一则记载，一位籍贯江西萍乡的技术员曾经每年寒暑和长工一起对佃农家收租，后来被日本人抓去当勤务员，日本人曾给他枪、刀、马和金戒指，当过青年军，在长沙受训<206师>，参加过国民后备军第七中队，这些“罪行”至今还没交代，问题性质是可能（是）日伪汉奸。荒谬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昨日稗稗野史，今日惊人横炮。
“无恶不作”的造反派被“清理”，知识分子集中的大学是“清阶”重点，农村中小学教师遭殃，科研单位“大开杀戒”。文艺界人士也难逃厄运。
那年夏天，长春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张巨光因不堪凌辱,于”清队”批斗会后第二天卧轨自杀。这位年轻的演员曾参演过《平原游击队》、《刘三姐》等30余部影片，死时不过39岁。
据亲历者回忆，当时像张巨光这样的“畏罪”自杀者特别多。而他们死后，仍被斥为“抗拒思想改造，罪有应得”，“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因而“死有余辜，遗臭万年”。
一颗彩蛋
每年过年，外公都会在饭桌上忆苦思甜，讲一讲苏联喀秋莎的故事，还会用俄语唱一首高昂嘹亮的歌。这时候一大家子人会落荒而逃，外公毫不在意，继续用大提琴演奏一曲《鸿雁》，最后以《大海航行靠舵手》收尾。
以至于在妈妈出生那天的《南方日报》上看到这首歌的时候，我眼前一亮，毫无代沟。1964年王双印作曲时，这首歌只是为了迎合当时学习毛著作的热潮，最初歌名是《干革命靠的是毛主席思想》。随后，林彪题写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题词，这首歌便被赋予了政治含义。再后来王双印为江青演唱了一首革命歌曲，很是风光。“四人帮”倒台后，以上种种都成为了王双印政治问题的佐证。经历了开除党籍、十年审查、自杀未果后，他最终恢复党籍。
一首歌曲，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为网友带来了创作的灵感，比如“万物生长靠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伟大元首希特勒，领导人民向前进。”熟悉吗？
哦不对，是这张才对，背景音乐与诸君分享。
水可载舟，亦可赛艇啊。
作者介绍
马玥，2014级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硕士毕业生，目前为滴滴出行产品经理
【下期预告】
1991年出生的吴晨飘，妈妈身份证上的生日竟是1973年。晨飘从那一年和那一时期的越南新闻起步，深入史实，探索中越关系这条起伏的曲线。
敬请期待8月5日第五十九期“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中越关系的恩恩怨怨 — — 吴晨飘妈妈的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