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投書】《五月雪》:從五一三事件,認識你不知道的馬來西亞

經歷過五一三事件,時間向前走,但倖存者的創傷真的好了嗎? 經歷過五一三事件,時間向前走,但倖存者的創傷真的好了嗎?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五月雪》劇照

2023年11月17日上映,由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執導、編劇的劇情長片《五月雪》,找來萬芳、鄭人碩、蔡寶珠、陳俐杏、王竣、俞宏榮等台灣、馬來西亞、新加坡演員同台飆戲。走過金馬創投會議、威尼斯影展,2023年該片獲選為金馬影展開幕影片,9項入圍的佳績,更成為第60屆金馬獎入圍大贏家。電影從萬芳飾演的「阿英」視角出發,講述馬來西亞社會的敏感議題「五一三事件」,試圖透過爬梳倖存者故事,傳遞1969年5月那場衝突的歷史記憶。

潛伏已久,一夕爆發的族群問題

馬來半島地處中南半島,扼印度洋、太平洋貿易樞紐,受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等文化以及大航海時代開啟的商貿模式影響,是一個多元族群聚集之地。16、17世紀葡萄牙、荷蘭先後佔領麻六甲,19世紀荷蘭又將麻六甲出讓給英國。二戰期間受日本鼓勵,馬來半島開始吹起一股獨立建國的風潮。於是,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宣布獨立,1963年加入了砂勞越、沙巴、新加坡,形成馬來西亞聯邦,1965年新加坡獨立建國後,馬來西亞遂成為今日樣貌。

關於國家族群組成,主要為巫裔(馬來人)、華裔、印度裔三大民族,但在複雜的歷史背景之下,凝聚族群共識並不容易。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專任教授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在〈五月十三日,馬來西亞夢碎〉(The Breaking of a Dream: May 13th, Malaysia)一文就曾指出,五一三事件之前,族群間雖有隔閡,但一個世代的馬來西亞公民都曾熱情地學習馬來、英美文化。然而,五一三事件的爆發,卻讓「各族融合成為國族的展望落空」,甚至形成了種族的壁壘分明。

電影序場,在桌椅參差的教室中,就讀馬來學校的小阿英獨自打掃教室,卻在鏡頭無法照見之處遭受欺負,觀眾只得聽見一陣嘈雜,接著便看到小阿英躲進教室,蜷縮著清理衣服的污漬。母親尋過來時,卻只是簡單安慰小阿英,便著手幫小阿英穿上娘惹服飾。此時的鏡位幾乎貼近地面,緩慢zoom in的感覺,像一條潛行的毒蛇,似乎暗示著逐步逼近阿英母女,甚至是全體馬來西亞公民的族群巨變。對於阿英母親對小阿英說「忍一下就過去了」,張吉安導演在映後坦言,那其實也是他從小聽到大的一句話。

在第一折「竇娥」中,導演多採長鏡頭、灰冷色調,為即將發生的暴亂營造山雨欲來的壓迫感,畫面也幾乎都是對稱、平穩的,例如普長春戲台、大華戲院等場景。仔細觀察也能發現,戲院外牆的電影畫報左邊是馬來西亞本土電影《狼牙國王》,右邊則是台灣電影《負心的人》。此舉若有似無地呼應族群間試圖打造的「平等」社會,直到五一三事件爆發,才正式撕開了馬來西亞長期潛伏的族群問題,顯示長久以來無論哪個族群的隱忍,都並未幫助凝聚國族意識。

馬來西亞的國家族群組成,主要為巫裔(馬來人)、華裔、印度裔三大民族,但在複雜的歷史背景之下,凝聚族群共識並不容易。

抹不去的創傷中,一切仍在踉蹌前行

有別於第一部份,第二折「阿英」多了許多劇烈晃動的鏡頭。張吉安導演分享,逾10年的田野調查中,他有一種「萬物皆有靈」、「靈體環伺」的感受,因此他也特別與攝影討論,最終決定用窺視、晃動的鏡頭來呈現,他也打趣地說,「讓觀眾覺得不舒服,也是一種成功!」

有人說,看戲看到哭,表面上是在「哭角色」,但其實是在「哭自己」。這是因為這類觀眾會不自覺地被故事吸引,進而產生某種程度的投射,遂與角色產生共情。此時的「不舒服」,除了技術層面的影響外,不排除也跟五一三事件對角色造成的創傷有關,在導演與攝影的精心設計下,觀眾更容易進入故事脈絡,無形之中也幫助觀眾產生共情作用,跟角色一起帶著心中的創傷踽踽前行。

在電影中可以看到,五一三事件發生後,這件事成為「不能說的秘密」。華人文化裡,常有生者為亡者折紙錢的習俗,但劇中折紙錢的情節卻像半夜默默地折,天亮就得趕緊收起來,帶給觀眾一種遮遮掩掩的感覺。此外,電影中還有一幕,是本來一如既往地整理廚房的阿英,卻在聽到廣播宣布大選結果後,猶如驚弓之鳥地趕緊熄滅了神龕的火焰,像當時躲在戲台裡,嚴防任何燈光、火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接著導演用一個近景展現阿英驚魂未甫的眼神,透露了當年的事件對她造成多深的創傷,也象徵著諸多倖存者的恐懼在經過半世紀後,依然歷歷在目,所有人只是帶著創傷,被時間推著向前走。

華人文化裡,常有生者為亡者折紙錢的習俗,但劇中折紙錢的情節卻像半夜默默地折,天亮就得趕緊收起來,帶給觀眾一種遮遮掩掩的感覺。

從第二折的細節中,觀眾也不難發現,五一三事件至今仍是大家心知肚明卻不敢明說的禁忌。這部分可以從阿英祭奠罹難父兄的動作、神態一窺端倪。首先,在大華戲院舊址,她先是左右觀望,似在確認會不會被看見,之後才低調地擺出祭品;搭乘計程車前往雙溪毛糯五一三事件罹難者亂葬崗時,面對司機不斷的追問,阿英也只是簡單地回應,不多做解釋,對五一三事件也絕口不提。奇妙的是,計程車司機做為地頭蛇,應當知道痲瘋病院後山就是五一三罹難者亂葬崗,但他的詢問也僅止於痲瘋病人,閃避話題的痕跡相當明顯。

看著這些情節,我思索著幾個問題。時間向前走,倖存者的創傷真的好了嗎?道士主持的超渡儀式真的渡得了這些亡靈嗎?誰又渡得了倖存者呢?在政治環境若有似無的記憶控制下,倖存者是否只是帶著創傷,踉蹌前行?

在政治環境若有似無的記憶控制下,倖存者是否只是帶著創傷,踉蹌前行?

避免仇恨與對立,溫柔鞏固歷史記憶

五一三事件在馬來西亞,是個無人敢觸碰的議題,但本片大膽地以該事件為主軸。張吉安導演想告訴馬來西亞創作者的是:「我們是安全的!」面對敏感的族群議題,本片的立意並非製造對立,也竭力降低對立。這點從導演處理大華戲院屠殺的方式即可略見一二,電影中沒有出現任何一具屍體,也沒有所謂「殺戮」的畫面,只用光影呈現搬運屍體的樣子,用滴血的貨車顯示傷亡慘重,又用男孩喊疼的聲音,展現了屠殺或埋葬時的不忍卒睹。

《五月雪》選擇用溫柔的敘事手法,敘述一段暴戾的歷史事件。此舉看似隱晦、軟綿無力,但也格外有力量。

電影最後一幕,阿英並沒有回答那一句「你明年還會來嗎?」只是哭泣著。這樣的空白或許是角色的掙扎,畢竟幼時阿英遭受父親的輕視,感受到哥哥較受寵,而媽媽則輕易地說要拋棄她,但她至今仍盼望能找到父兄的墓,仍不顧丈夫反對地前來祭奠。我想,阿英哭的應該是自己內心的矛盾。

當然,這也可能是一種逃避。對受難家屬而言,每年祭奠一次,意味著要揭一次瘡疤,何況他們除了是受難家屬以外,甚至可能是倖存者。祭奠,不免想起那些恐懼的日子,索性就不再去了。另外一種可能性,或許是用來彰顯政府控制下,倖存者「集體失語」的現象。這樣的敘事手法與結尾安排,雖然隱晦婉轉,但不可否認的給了觀眾更多思索空間,也給了電影更大的彈性。至於那曲沒唱完的感天動地竇娥冤,或許正是用來象徵著沒能獲得真相的馬來西亞吧!

(作者現就讀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雙主修歷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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