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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竊讀記〉是現代作家林海音女士創作的一篇作品。在這篇散文中，作者回憶自己童年時期隨父母來到北京，住在城南的一條衚衕裡讀書的生活：由於貧困買不起自己喜歡的書，但找到不費一文錢讀書的門徑，利用放學後匆匆趕往書店裡，藏身在眾多顧客中間，借雨天偷偷看書，直到晚上才依依不捨離開。
作者「竊讀」之樂來自於作者迫切的求知慾望，使她捨不得放棄任何捉住的竊讀機會，而作者的「竊讀」之苦是來自於一次被書店老闆大聲指責的屈辱，後來因得到另一間書店店員的幫助，店員的包容令作者萬分感激，從而使她在貧困環境中仍感受到關愛，所以也認為自己其實在愛裡長大。
作者想盡一切辦法讀書的經歷中，體會到讀書的百般滋味。作者運用細緻入微的動作、自語式的獨白等描寫方式和比喻修辭，使文章富有動人魅力。字裡行間都能感受到作者對讀書的熱愛、對知識的渴望。
當初沒有人知道，那個愛看書又買不起書、只能偷偷看書的小女孩，長大後竟成為影響臺灣現代文學的推展有重大影響力的人物，這是本篇短文最值得令人省思之處。本文也被收入海峽對岸國中國小及國文教科書中。
上圖：林海音
竊讀記
（一）作者記敍一次在書店竊讀而被老闆大聲指責的經歷
轉過街角，看見三陽春（舊時北京的一家餐館）的沖天招牌，聞見炒菜的香味，聽見鍋勺敲打的聲音，我鬆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下課從學校急急趕到這裡，身上已經汗涔涔（音ㄘㄣˊ，流淚或流汗的樣子）的，總算到達目的地──目的地可不是三陽春，而是緊鄰它的一家書店。
◎從描寫書店外面的環境開始──附近飯館的氣味、聲音，由遠而近。
◎作者描寫書店環境，附近飯館的氣味聲音，以及接下來書店裡顧客的擁擠，都給人們一種很有節制的感覺，顯然都限於營造環境和氛圍，而不是人物主體。
◎放學後急匆匆地趕到書店，表現「我」對讀書的熱愛以及對知識的渴望。
我趁著漫步給腦子一個思索的機會：「昨天讀到什麼地方了？那女孩不知以後嫁給誰？那本書放在哪裡？左角第三排，不錯。……」走到三陽春的門口，便可以看見書店裡仍像往日樣地擠滿了顧客，我可以安心了。但是我又擔憂那本書會不會賣光了，因為一連幾天都看見有人買，昨天好像只剩下一兩本了。
◎第一次寫「竊讀」，寫「我」的心理變化層次非常豐富：「急急」趕到這裡、「鬆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看到顧客很多感到「安心」，但又為書可能被賣完而感到「擔憂」。
我跨進書店門，暗喜沒人注意。我踮起腳尖，使矮小的身體挨蹭（音ㄞ ㄘㄥˋ，身體互相擠撞接觸）過別的顧客和書櫃的夾縫，從大人的腋下鑽過去，喲，把頭髮弄亂了，沒關係，我到底擠到裡邊來了。在一片花綠封面的排列隊裡，我的眼睛過於急忙地尋找，反而看不到那本書的所在。從頭來，再數一遍，啊！它在這裡，原來不是在昨天那位置了。
◎進入店門時，心情先是「暗喜」無人注意，又生動描寫出書店裡顧客的擁擠（挨蹭、夾縫、鑽過、擠），再寫「急忙地尋找」、「啊！它在這裡」發現的驚喜。
我慶幸它居然沒有被賣出去，仍四平八穩地躺在書架上，專候我的光臨。我多麼高興，又多麼渴望地伸手去拿，但和我的同時抵達的，還有一雙巨掌，十個手指大大地分開來，壓住了那本書的整個：「你到底買不買？」
◎找到書以後，是「慶幸」、「多麼高興」、「多麼渴望」。
◎情節從歡欣突然陡落──「同時抵達的，還有一雙巨掌，十個手指大大地分開來」，一隻大手壓住那本書，製造出的一個情節高潮。
聲音不算小，驚動了其他顧客，他們全部回過頭來，面向著我。我像一個被捉到的小偷，羞慚而尷尬，漲紅了臉。我抬起頭，難堪地望著他──那書店的老闆，他威風凜凜地俯視著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用這種聲氣對待我。我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悲憤地反抗了一句：「看看都不行嗎？」其實我的聲音是多麼軟弱無力！
◎被老闆壓住書本後，作者心情「羞慚而尷尬」，「漲紅了臉」，「悲憤地反抗」，「軟弱無力」。
◎作者的入神、老闆這一聲驚動、其他顧客的眾目睽睽，在這尷尬的一瞬間，讀者本以為作者要花一點筆墨來醜化一下這個老闆，但是接下去只有一句「他威風凜凜地俯視我」連他長得什麼樣子，多大年紀，穿著什麼衣服，說話的聲音有什麼特點等等，都沒有寫，仍然給人們一種很有節制的感覺，顯然只限於營造環境和氛圍。
◎寫老闆的外表只有一句「威風凜凜地俯視」；而寫自己內心卻寫了許多句：「羞慚」、「尷尬」、「漲紅了臉」，「難堪地望著」、「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自我感覺）、「悲憤地反抗」、聲音「軟弱無力」（自知之明）。
◎從這裡可以看出，作者不打算用外部世界、客觀對象的描寫來感動讀者，而用孩子氣的主觀的、內在的情感活動。這種內心的情感相當活躍，又相當有特點。既有環境現實的特點（在人家店裡），也有孩子的特點（幾乎要哭了）。
◎最生動的是，這不是一般孩子，而是一個有點反抗性的孩子，在這樣被動的情勢下，口頭不認輸，不直接承認自己買不起，而是找一個理由「看看」。同時在自己內心中，坦然承認自己「軟弱無力」的心理活動。這種口頭上的不認輸，硬中有軟，既反映著環境的壓力，又表現年齡和個性。
在眾目睽睽下，我幾乎是狼狽地跨出了店門，腳跟後面緊跟著的是老闆的冷笑：「不是一回了！」不是一回了？那口氣對我還算是寬容的，彷彿我是一個不可以再原諒的慣賊。但我是偷竊了什麼嗎？我不過是一個無力購買而又渴望讀到那本書的窮學生！
◎作者「狼狽地」跨出店門（「彷彿我是一個不可以再原諒的慣賊」），但內心卻充滿不平（「但我是偷竊了什麼嗎？我不過是一個無力購買而又渴望讀到那本書的窮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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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作者交代自己竊讀的緣由
曾經有一天，我偶然走過書店的窗前，窗前剛好擺了幾本慕名很久而無緣一讀的名著，欲望推動著我，不由得走進書店，想打聽一下它的價錢。也許是我太矮小了，不引人注意，竟沒有人過來招呼，我就隨便翻開一本擺在長桌上的書，慢慢讀下去，讀了一會兒仍沒有人理會，而書中的故事已使我全神貫注，捨不得放下了。直到好大工夫，才過來一位店員，我趕忙合起書來遞給他看，煞有其事似的問他價錢，我明知道，任何便宜價錢對於我都是枉然的，我絕沒有多餘的錢去買。
◎文章的主幹是一個故事，由兩次「竊讀」組成：第一次被老闆發現，遭到拒絕。第二次是得到一個好心店員的理解，主動提供書本。
◎「慕名很久而無緣一讀」、「使我全神貫注」、「捨不得放下」再三強化「我」對讀書的熱愛以及對知識的渴望。
◎「趕忙合起書」、「煞有其事似問價錢」、「我明知道，任何便宜價錢對於我都是枉然的，我絕沒有多餘的錢去買」，首度寫到偽裝，也寫盡一個渴望閱讀卻沒有能力買書的孩童心情，讀之令人感到不忍。
但是自此以後，我得了一條不費一文錢讀書的門徑。下課後急忙趕到這條「文化街」，這裡書店林立，使我有更多的機會。
◎「下課後急忙」再度強調「我」對讀書的熱愛以及對知識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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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作者藉由不斷竊讀及下雨天的竊讀，表達對讀書的熱愛
一頁，兩頁，我如飢餓的瘦狼，貪婪地吞讀下去，我很快樂，也很懼怕，這種竊讀的滋味！有時一本書我要分別到幾家書店去讀完，比如當我覺得當時的環境已不適宜我再在這家書店站下去的話，我便要知趣地放下書，若無其事地走出去，然後再走入另一家。
◎「如飢餓的瘦狼，貪婪地吞讀下去」再度強調「我」對讀書的熱愛以及對知識的渴望。
◎正式點題──竊讀。
◎「竊讀」的獨特感受與複雜滋味，可以用「我很快樂，也很懼怕，這種竊讀的滋味」這一句進行概括。「我」的心情一方面是「快樂」，又是「懼怕」，「讀」是快樂，「竊」是懼怕，交織而成的就是「竊讀」的滋味。
◎到一定時候，「我」便「知趣」地放下書，「若無其事地走出去」，寫盡一個渴望閱讀卻沒有能力買書的孩童心情。
◎「再走入另一家」寫出這種閱讀是長期持續的動力，並非偶發的即興所至
我希望到顧客正多著的書店，就是因為那樣可以把矮小的我擠進去，而不致被人注意。偶然進來看書的人雖然很多，但是像我這樣常常光顧而從不買一本的，實在沒有。因此我要把自己隱藏起來，真是像個小偷似的。有時我貼在一個大人的身邊，彷彿我是與他同來的小妹妹或者女兒。
◎讀者表面上是在讀故事，為故事所吸引，實際上是為孩子在故事進展中的心理變化而進入沉思。
◎第二度寫到偽裝（「貼在一個大人的身邊，彷彿我是與他同來的小妹妹或者女兒」）。
◎故事是很簡單平常的，一個孩子在書店裡站著讀書被老闆阻止，只好離去。但就是在這樣簡單平常的事件中，小孩子的感情變化卻很不平常。在展示這種感情的過程中，滲透著對孩子求知慾望的同情，還有對社會不平的批評。
最令人開心的是下雨天，感謝雨水的灌溉，越是傾盆大雨我越高興，因為那時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在書店待下去。好像躲雨人偶然避雨到人家的屋檐下，你總不好意思趕走吧？我有時還要裝著皺著眉頭不時望著街心，好像說：「這雨，害得我回不去了。」其實，我的心裡是怎樣高興地喊著：「再大些！再大些！」
◎強烈求的知慾和偽裝的幼稚（孩子氣），共同構成孩子的自尊和自卑。
◎在書店躲雨的時候，第三度寫到偽裝（裝著「偶然避雨」，又裝著「皺起眉頭擔心雨下不停的樣子」），可是心裡卻在希望雨下得越大越好，感動讀者不僅僅是「我」「迫切求知的欲望」，而且還有「我」孩子氣的狡黠。
但我也不是讀書能夠廢寢忘食的人，當三陽春正上座，飄來一陣陣炒菜香時，我也餓得飢腸轆轆，那時我也不免要做個白日夢：如果袋中有錢該多麼好？到三陽春吃碗熱熱的排骨大面，回來這裡已經有人給擺上一張彈簧沙發，坐上去舒舒服服地接著看。我的腿真夠酸了，交替著用一條腿支持另一條，有時忘形地撅著屁股依賴在書櫃旁，以求暫時的休息。明明知道回家還有一段路程要走，可是求知的欲望這麼迫切，使我捨不得放棄任何捉住的竊讀機會。
◎穿插「肚子飢腸轆轆」、「腿真夠酸了」、的現實難題，但「我」之所以仍然「撅著屁股依賴在書櫃旁」不願好好休息，只因為「捨不得放棄任何捉住的竊讀機會」。
◎上海師範大學教授商友敬《中國當代散文名家名篇賞讀》說：「林海音的文章看起來好像行雲流水，無規律可尋，其實還是很有章法的：為什麼未到書店，先提『三陽春』飯館？而且讓『三陽春』炒菜的香味三次出現在書中？她正是用腹中的飢餓來襯托精神上的饑渴感。在書店裡『竊讀』，如『過屠門而大嚼』，十分暢意，腹中的飢餓卻只能用兩個銅板的花生來補救，窮孩子的兩種飢餓，全部躍然紙上了。
為了解決肚子的飢餓，我又想出了一個好辦法：臨時買上兩個銅板（兩個銅板或許有）的花生米放在制服口袋裡，當智慧之田豐收，而胃袋求救的時候，我便從口袋裡掏出花生米來救急。要注意的是花生皮必須留在口袋裡，回到家把口袋翻過來，細碎的花生皮便像雪花樣地飛落下來。
◎作者在描寫「竊讀」上花了很多篇幅，但是寫出的趣味並不相同，充滿變化：「被迫離開」很有趣味，「偽裝隨意翻閱」也有趣味，「享受閱讀之樂」也有趣味，此時的趣味卻轉換成另一種類型：「當智慧之田豐收，而胃袋求救的時候，我便從口袋裡掏出花生米來救急。要注意的是花生皮必須留在口袋裡」，求知慾得到滿足，但是肚子感到飢餓，前者是心靈的，後者是生理的，二者不同層次。「智慧之田」和「胃袋」，「豐收」和「求救」是一對比喻，把二者聯繫起來正是在這種自嘲中，讀者和作者共享孩子的喜悅。
◎花生米這一筆，不僅僅在表現此時「我」的心情，而且為最後的主題升華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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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日本東京神保町舊書店
（四）作者記述自從受到屈辱後，引發出因貧苦而生的自卑感
但在這次屈辱之後，我的小心靈確受了創傷，我的因貧苦而引起的自卑感再次地犯發，而且產生了對人類的仇恨。有一次剛好讀到一首真像為我寫照的小詩時，更增加了我的悲憤。那小詩是一個外國女詩人的手筆，我曾抄錄下來，貼在床前，傷心地一遍遍讀著。小詩說：
◎孩子的心靈變化仍然沒有結束，接著又生發出「由貧苦而引起的自卑感」，嚴重到「對人類的仇恨」。
我看見一個眼睛充滿熱烈希望的小孩，
在書攤上翻開一本書來，
讀時好似想一口氣念完。
擺書攤的人看見這樣，
我看見他很快地向小孩招呼：
「你從來沒有買過書，
所以請你不要在這裡看書。」
小孩慢慢地踱著嘆口氣，
他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認過字母，
他就不會看這老東西的書了。
窮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遠沒有嘗過。
我不久又看見一個小孩，
他臉上老是有菜色，
那天最少是沒有吃過東西──
他對酒店的凍肉用眼睛去享受。
我想著這個小孩情形必定更苦，
這麼餓著，想著，這樣一個便士也沒有。
對著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希望他生來沒有學會吃東西。
◎作者引用一首小詩，這首小詩與作者「竊讀」的故事完全不相干，也花費不少篇幅。如果認為這首詩是多餘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如果和後文遇到的好心店員聯繫起來，就可以發現，二者在情緒上剛好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小詩渲染的是對人類的「仇恨」，充滿憤激的反語：買不起書的孩子「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認過字母」；買不起肉的孩子希望「生來沒有學會吃東西」。然而接著發展的故事，卻讓「我」感受到人世間仍處處充滿著愛心。
我不再去書店，許多次我經過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過去。但一次，兩次，我下意識（心理學上指發生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心理過程，是一種不自覺的本能反應）地走向那熟悉的街，終於有一天，求知的欲望迫使我再度停下來，我仍願一試，因為一本新書的出版廣告，我從報上知道好多天了。
◎從原本穿插「不再去書店」、「狠心咬牙地走過去」，到「下意識地走向那熟悉的街」、「迫使我再度停下來」、「我仍願一試」，再度呼應前文所說對閱讀這件事的「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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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作者得到另一間書店店員的幫助，抒發其中的感激之情
我再施慣技，又把自己藏在書店的一角。當我翻開第一頁時，心中不禁輕輕呼道：「啊！終於和你相見！」這是一本暢銷書，那麼厚厚的一冊，拿在手裡，看在眼裡，多夠分量！受了前次的教訓，我更小心地不敢貪婪（音ㄌㄢˊ），多串幾家書店更妥當些，免得再遭遇到前次的難堪。
◎對比的特點是兩個極端，但是作者並不因為對比而把人物內心情感僅僅限定在兩個極端上。在兩個極端之間，作者沒有忽略豐富的層次。孩子經不住求知慾的誘惑，重新到書店「竊讀」，並且需要提防「難堪」的焦慮。
◎把雙重對比和豐富的心理層次結合起來，是此文最明顯的特點。寫到這裡，已經占了全文的五分之四。從構思上來說，這還沒有接觸文章的主體，文章的主體是好心店員的出現。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襯托這個好心店員。照理說這個好心店員該用最大的篇幅去描繪，用濃重的筆墨。但是前面已經指出過了，這個重要人物的描寫卻只有三言兩語。作者把重點放在自己無聲的的情感變化上。
每次從書店出來，我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腦子被書中的人物所擾，踉踉蹌蹌（音ㄌㄧㄤˋ ㄑㄧㄤˋ，走路歪斜不穩的樣子），走路失去控制的能力。「明天早些來，可以全部看完了。」我告訴自己。想到明天仍可以占有書店的一角時，被快樂激動的忘形之軀，便險些撞到樹幹上去。
◎形容讀後的快樂如「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蹌蹌，走路失去控制的能力」、「被快樂激動得忘形之軀，便險些撞到樹幹上去」。
可是第二天走過幾家書店都看不見那本書時，像在手中正看得起勁的書被人搶去一樣，我暗暗焦急，並且詛咒地想：皆因沒有錢，我不能占有讀書的全部快樂，世上有錢的人這樣多，他們把書買光了。
有時，書店架上的書找不到了，心情「暗暗焦急」下便「詛咒」地想，「世上有錢的人這麼多，他們把書買光了。」這在表面上是「憤憤不平」，實際上是自我調侃，表現自己的憤激是多麼幼稚。
我慘澹（音ㄉㄢˋ，黯淡無光）無神地提著書包，抱著絕望的心情走進最末一家書店。昨天在這裡看書時，已經剩下最後一冊了，可不是，看見書架上那本書的位置換了另外的書，心整個沉下了。
正在這時，一個耳朵架著鉛筆的店員走過來了，看那樣子是來招呼我的（我多麼怕受人招待），我慌忙把眼睛送上了書架，裝作沒看見。但是一本書觸著我的胳膊，輕輕地送到我的面前：「請看吧，我多留了一天沒有賣。」
◎前文「一雙巨掌，十個手指大大地分開來，壓住了那本書的整個：『你到底買不買？』」與此處「一本書觸著我的胳膊，輕輕地送到我的面前：『請看吧，我多留了一天沒有賣。』」在波瀾起伏的對比中，人間溫暖的愛意頓時湧現出來。
啊，我接過書害羞得不知應當如何對他表示我的感激，他卻若無其事地走開了。被衝動的情感，使我的眼光久久不能集中在書本上。
◎作者將小孩子最初對知識和智慧的渴求描寫得相當生動，而另一間書店店的員不動聲色的體諒，更帶給她最初的支持與感動，讀來十分溫暖動人。
當書店的日光燈忽地亮了起來，我才覺出站在這裡讀了兩個鐘點了。我合上最後一頁──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所有的智慧都被我吞食下去了。然後抬頭找尋那耳朵上架著鉛筆的人，好交還他這本書。在遠遠的櫃檯旁，他向我輕輕地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我看完了，我默默地把書放回書架上。
◎在這個故事的轉折點，對於那個好心的店員的描寫，也只有幾句。對一個如此關愛自己的人的外表、表情、衣著、聲調、神態，居然只有句話的描寫：「耳朵架著鉛筆」，連目光如何都沒有寫。很明顯文章的著力點不在這裡，而是孩子的內心世界。
◎此處描寫情感變幻很豐富，層次很細緻：先是接過好心店員的書「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後是「衝動」得沒有法子把注意力集中在書上。一下子「吞食」了書中所有的智慧以後，走出書店，「渾身鬆快」。
上圖：日本京都舊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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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作者回憶起國文先生鼓勵的說話，從而帶出自己當下的新領悟
我低著頭走出去，黑色多皺的布裙被風吹開來，像一把支不開的破傘，可是我渾身都鬆快（放鬆）了。摸摸口袋裡是一包忘記吃的花生米，我拿一粒花生米送進嘴裡，忽然想起有一次國文先生鼓勵我們用功的話：
◎花生米看來是閒筆，卻不可忽略。本來忘記吃花生米表現了讀得入神、忘情陶醉了，但是這最後一筆，卻不是為了忘情，而是為了觸發作者想起老師的話：「你是吃飯長大，也是讀書長大的！」
「記住，你是吃飯長大，也是讀書長大的！」
◎這一句很精彩，比全文任何一句都有思想的光彩：把讀書的意義一下子提高了，不僅是在求知慾的滿足上，而且是在精神的成長上。
但是今天我發現這句話還不夠用，它應當這麼說：
◎但是，作者還不滿足，立意在高度上再次把國文先生鼓勵用功的那句話繼續升高。
「記住，你是吃飯長大，讀書長大，也是在愛裡長大的！」
◎這一筆很有力，可以說就是古代文論中所說的「豹尾」，是很有思想的力量。力量來自三個方面：首先是把竊讀曾經引起的對人類的「仇恨」轉化為「愛」。其次是用「愛」來消解仇恨，作為成熟長大的表現。而這比之吃飯，比之讀書，更具有深刻的內涵。最後這一筆和前面在書店中「竊讀」中看似閒筆的花生米，構成有機的聯繫，使結構顯得完整，沒有任何游離的、可有可無的筆墨。
◎本文中有很多對比，整體的對比中套著局部對比。前面老闆的無情和後面店員的好心，是整體的對比，而前面的仇恨和後面的愛心，又是局部的對比。正是這種雙重的對比，使得文章的結構顯得嚴密。
上圖：林海音
【文章出處】
〈竊書記〉
作者：林海音
【作者簡介】
林海音（1918年4月28日－2001年12月1日），原名林含英，臺灣作家、編輯、出版人。出生於日本大阪，原籍為台灣苗栗縣頭份鎮客家望族，屬於半唐山本省人，四歲前居住在母親故鄉新北市板橋，後遷居北京至成年，曾任北平世界日報記者、編輯，後隨中華民國政府播遷來臺，任國語日報編輯、聯合報副刊主編，提攜大量台灣文學青年，致力於發掘優秀的寫作人才，並鼓勵停筆多年的日治時期作家重新寫作，光復後許多作家努力開始用華語寫作，但文筆仍不夠通順，林海音身為聯合副刊的主編，會替他們修改不通順的文字才將文章刊登，聯合副刊漸漸不像以前只為宣傳，反而增添許多文學氣息，後來因為王鳳池「船長事件」，解除聯合副刊主編的生涯。林海音也受聘於省教育廳及國立編譯館編輯兒童讀物，編寫小學國語教科書，於語文教育上貢獻許多。林海音除了寫小說外，另有創作小說、散文、廣播、雜文、兒童文學、文學評論等，其作品筆下的主角多為舊時代封建女性及身邊的人，雖然所寫的故事多半較為傷感，卻真實刻畫出社會現實及對人性的描寫，其個性率真坦然，因此其作品並不會出現拗口難懂的詞彙，成名作為小說《城南舊事》。林海音在1967年創立《純文學》月刊，隔年創立《純文學》出版社，是臺灣第一個文學專業出版社。四十餘年來，林海音與其作家丈夫何凡（夏承楹）從事編輯、寫作、出版三項工作從未間斷，文壇敬稱林海音為「林先生」，對臺灣現代文學的推展，深具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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