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究竟是怎么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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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2日凌晨,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胡福明同志逝世,享年87岁。
我对于胡同志的粗浅认识,完全来自于一份报纸。
在《我的师承:怀念一位让我抑郁的语文老师》一文中,我曾谈到,在上世纪90年代那个物质文化供给完全跟不上需求的年代,报刊杂志是人们重要的精神食粮。当时我最爱的三种报纸之中,居然有一份是理论性很强的:
《光明日报》。
可以这么说,在一大堆官媒报刊中,《光明日报》在“言之有物,言之有据、言之有序”方面是做得最好的,没有之一。而它的最高光时刻,无疑是1978 年5 月11 日以头版头条发布的特约评论员文章: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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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福明同志,就是这篇文章的主要作者之一。
因此,虽然与胡同志之间没有什么交集,但我对他依然保持着肃然起敬——能在那个关键时点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话语,说明胡同志不但具有深厚的理论功底,还具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伟大人格。
正是因为兼具理论品格与强烈人格,自改革开放以来,胡福明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为广大人民所铭记。
从昨天下午起,广大官媒与自媒体都推出了大篇幅的回忆性文章,让我们对胡同志的生平事迹有了更多的了解;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其中的某些文章,调子起得太高,过于强调“准备坐牢”的悲壮。然鹅:
从英雄史观的角度叙事固然更有张力,但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脱离客观实际,不利于我们认识人民群众在特殊时代探寻真理过程中的艰辛。
作为一个从小就阅读《光明日报》的大好青年,为了共同学习、努力提高我们的理论姿势,理解思想动态偶然性中的必然性,是时候说一说该文的来龙去脉,探讨这一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结论是如何提出的,相关人员又做出了哪些贡献了。
而所有的一切,都要从“真理”这一哲学问题谈起。
真理标准为何重要?
我们知道,发源于古希腊的哲学(属于自然哲学),是一门“探求真理的学问”,而真理恰好是哲学的具体研究对象。迄今为止,哲学是唯一一个研究真理的研究学科。
哲学意义上的真理,是指客观/自然在人类思维中的映射,也就是哲学家试图探寻“我们”感知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由什么构成、有什么底层运行规律。
可见,对真理的定义与认识,是指导所有理论与行为的纲领,因而在社会科学中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教员同志在理论文章中,就使用大白话对此进行了生动的解释。例如:
1,思想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2,纲举目张。拿起纲,目才能张,纲就是主题。
但是,哪怕是实用主义哲学家(例如杜威)也承认,真理是常识与信念的总和,但常识并不必然构成真理。而在认识论上,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观在整体上是符合论的,即认为只有反映并符合事实本质与规律的认识才会触及真理。
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符合事实本质与规律”不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哲学思辨,而是在长期残酷斗争与发展壮大中得出的铁律——拒绝这一认识就极可能在现实中被淘汰。
而如何达成“符合事实本质与规律”,早在1937年,教员同志在《实践论》中就写得明明白白:
你要有知识,你就得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
所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对于我党而言理应不是一个新问题。哪怕是当年中苏交恶后不那么严谨的批苏“九评”,也单独列有一评是这样的:
社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然鹅,在十年文革中, “一句顶万句”之类的认识论,在党内与群众中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哪怕是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后,对思想路线、真理标准的认识,还存在诸多桎梏。
例如江苏省教育界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有人谈到由于教学秩序被破坏,教育质量出现下降。一位负责同志当场就表态:
事实是这么个情况,但如何表述还需要斟酌。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毕竟张C桥、姚W元的相关文章,主席是圈阅过的。
认同“句句是真理”还是“实践出真知”,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尤其是当1977年2月,两报一刊刊发了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提出了“Two Whatevers”:
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而此时,距离拨乱反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有一年半。如果光想着“等风来”,时代还经得起“万马齐喑”吗?
正如而历史上每一次路线之争、认识之争,不但关系着人心向背的正朔之争,还与组织凝聚力、道路自信密切相关,中国的历史又发展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是全面遵循原有路线还是冲破思维枷锁?全国各地的有识之士都在积蓄力量,等待一次全社会的大讨论,期待迎来一次思想上的大解放。
这,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下简称《实》)发表的时代背景。
胡同志写了什么?
1955年,20岁的胡福明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梦想当一名“为民请命”的新闻记者。但胡同志在学习过程中发现,新闻工作需要敏锐的头脑与强大的沟通能力,而这与他谨慎而专注的性格不符。于是,他主动去哲学系旁听,并在毕业后进入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班深造。
胡同志认为,要真正融会贯通马列主义,就必须重视原著的学习。在3年学习期间,这位年轻人阅读了众多“大部头”,不但逐章逐节地记录了大量心得体会,还把精彩的论点与原文大篇幅抄录背诵。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胡同志成为同侪中的马哲检索专家,这也是《实》文中坚实理论的重要来源。
“两个凡是”引起剧烈的左右之争,一方面固然是文革余波未了,人民群众思路还未打开;但另一方面,这也与汪东兴组织理论专家精心撰写、文章逻辑严密难以直接驳斥有关。
1977年4月,胡同志开始考虑“写一个理论文章,批判两个凡是”。作为一个从事理论工作的大学教师,胡同志充分认识到这事儿的风险有多大。于是就有了后来接受采访时的那句话:
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当时就准备坐牢。
胡同志认为,自己人微言轻,正面批判“两个凡是”激不起反响,应当发挥自己熟悉马列经典的长处,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观点,从理论高度驳斥“两个凡是”的错误根源。他认为:
1,毛主席曾在《实践论》中指出:“判断认识或理论之是否真理,不是依主观上觉得如何而定,而是依客观上社会实践的结果如何而定。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两个凡是”提出,恰好与毛主席提倡的方法论相矛盾。
2,“两个凡是”的基本特征,其实是个人崇拜和教条主义,其根本前提是认为毛主席和普通人不同,他的观点、政策不需要通过实践检验就成立。这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是矛盾的。
3,脱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就必然陷入思想僵化、固步自封,否认人民对事物认识的螺旋式上升过程。如果我们的党与国家停止了在实践中检验真理的举措,它的生机就会停滞。
因此,总共约8000字的《实》文,共分为三个部分+展望,各部分的核心论点可以从小标题中直观地看出:
(一)检验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
(二)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
(三)革命导师是坚持用实践检验真理的榜样;
(四)任何理论都要不断接受实践的检验。
由于由于担心连累他人,胡同志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单干,所有资料都是以自己笔记为索引查阅原著。甚至于为了突出文章的理论特色,全文所有观点都是引用马列经典著作的原文,作者仅对引文进行了简洁的解释。
1977年7月,在初稿尚未完成之时,胡同志在南京召开的一个理论研讨会上结识了《光明日报》理论部哲学组组长王强华同志,两人在交流过程中所见略同。王同志郑重地以《光明日报》的名义向胡同志约稿,并建议他有机会与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磋商,因为:
你们两人看法几乎完全相同。
2个月后,胡同志一次性向《光明日报》投了两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而《光明日报》的编辑认为:
这篇文章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如果把引文及解释删掉一点,加上一些现实内容,是可以刊登的。
在来来回回的修改中,胡同志与编者之间擦出了璀璨的思维火花,他们的心越来越热,笔力越来越深入,文章锋芒越来越犀利。终于,到1978年4月时,精雕细琢的修改稿得以完成,让我们看看手稿中作者是如何自由发挥的吧:
是否正确贯彻了马克思主义路线,也要由实践检验。实践标准是客观的,你否认它,它们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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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报》编辑部内,这篇文章广为传看,在获得一片赞誉之时,似乎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
这么给力的文章,等在《光明日报》下属的哲学专刊,是否有点屈才?如果换平台,又应该往哪儿发表呢?
此时,刚调到日报担任总编辑不足一个月的杨西光同志沉吟片刻,以坚定的语气道:
可以当作重头文章,在日报第一版发表。
当时,中央党校《理论动态》也在筹备这方面的文章。正在中央党校就读的杨总编得知后,第一时间送去文稿,希望与对方的稿件“捏在一起”,形成一篇重磅文章。为此,杨总编甚至建议:
可以先在《理论动态》发表,《光明日报》再作为“本报特约评论员”发表。
于是,胡同志的文章,就这样进入了另一位胡同志的视线。
另一位胡同志又做了什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两个凡是”公开见报之后仅仅一个月,党中央重要的思想理论阵地——中央党校——迎来了一位新的副校长,他就是时年62岁的胡耀邦同志。
当时,胡校长面临着两项重要的任务。首先是在1977年秋季筹办复校事宜,为我党培训亟需的干部人才;其次是接受党中央委托,潜心研究党的历史,特别是路线斗争的历史。
据说,中央党校的党史党建研究室首先拿出了一个“揭露四人帮破坏文革”的前期方案。胡校长表示很不满意:
这十几年的历史,不要根据哪个文件、哪个领导的讲话,要看实践;一定要以真正的毛泽东思想,通过实践检验分析;如果按照哪个文件、哪个领导的讲话,那就不是科学研究。
胡校长提出,由哲学教研室主任吴江牵头重新起草文稿,而研究的原则是两个,一是要用完整准确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二是要以实践为检验真理、辨别路线是非的标准。文稿起草完之后,要发给中央党校的800多名学员公开讨论,再把学员意见上报中央。
事实上,吴江同志除了担任教研室主任的职务外,他还是一个数得上名的哲学家。他反映说,在教学过程中,不同学员对实践的认识不同,因此很有必要强调实践在检验路线与真理过程中的唯一性。因此这个方案的标题是: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是一个神奇的巧合:在1977年4月,相隔1000多公里的南北两地,两波理论菁英几乎不约而同地提出“以实践作为检验真理/辨别路线的标准”。由此可见:
哪怕道路曲折,思维的道路总是有人走的,发现这一点,就不由得让人高兴。
另外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胡校长谈及接下来的师生读书活动:
这次读书要有针对性,针对四人帮颠倒了的东西,我们再把它颠倒过来。尤其要抓住被他们颠倒过的几个根本问题,例如思想是非、理论是非、路线是非,一个个和政治经济学相对照,搞问题搞清楚。
胡校长提出,问题搞清楚之后,不能束之高阁。他准备亲自筹备办一个刊物,叫做《理论动态》,专门用于发表这些重要问题的研究。
正是因为这个小插曲,经过中央党校第一期高级干部读书班学员、《光明日报》杨西光总编的推荐,胡福明的文章来到了胡耀邦同志的办公室。
看完全文后,胡校长兴奋地转发给吴江同志。同样新潮澎湃的吴同志润色、重写,最终在印刷厂排出清样,送胡校长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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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校长提出,有两个小问题是否可以改一下,例如标题选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至于其他的方面:
我看可以了。
1978年5月10日,《理论动态》第60期刊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5月11日,《光明日报》在第一版发表了这篇文章,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此外,该文获得几乎所有媒体转载,引发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真理大讨论。
1984年,《光明日报》评选优秀文章,《实》文作为特例放在第一篇,奖励1000元,其中,吴江没有接受拟分给他的300元奖金。
2018年12月,胡福明作为“真理标准大讨论的代表人物”,被评为百名“改革先锋”。
英雄史观与群众史观
综观1977-1978年创作并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的来龙去脉,我们不难发现两个事实:
首先,在“两个凡是”公开之后,胡耀邦同志是发动并推进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的顶层人物,是“自上而下”引发解放思想大讨论的主导者。
其次,广大理论工作者(如胡福明同志)与新闻工作者(如杨西光同志)以敏锐的职业感知,以及身为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坚持说真话,从而“自下而上”地激发了历史的进程。
“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两股力量相遇,迸发了时代的火花,激活了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朝气蓬勃年代。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要求,真正的历史,应当反映出当时复杂的时代背景,并表现出当时人物的局限性。
举个例子,2019年《觉醒时代》热播时,我偶尔看了几集,却始终有一种“出戏”的感觉。因为剧中的革命者,从头到尾都是那么伟大、光明、正确,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对他们接下来二十多年要做的事情深信不疑。事实上,在那个火热的年代,恩来同志、小平同志、朱德同志如果生来就看穿了一切,还用得着去欧洲寻求革命真理吗?
除了造型与台词的突兀,甚至于在镜头运用上,站在人群中的主角们永远都被打上一层蜡地纤毫毕现,而周围的人民群众则被虚化得面目模糊…
这种套路我们都很熟悉——这就是妥妥的偶像剧手法啊!而践行这一理念的作品,无疑是英雄史观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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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只想说,暂时的彷徨、偶尔的不优雅、与后人相比的历史局限性…根本就无损于大家对英雄的理解与尊敬。
正如在波澜壮阔的真理大讨论过程中,胡福明同志是文章的作者之一,也是那段历史的重要参与者。但是,我们大可不必把所有的目光集中到“医院病房前写作”、“发表后准备去坐牢”…等孤胆英雄式的噱头上,而忽略前后做出贡献的其他人。
——每一位历史的推动者与参与者都是值得尊重的,他们在历史时刻的表现已经足够卓越,无需通过“造神”来渲染。
例如文中那位犯过错误的胡校长,就曾在党校说过一段话,数十年之后听起来都如黄钟大吕般让人心折:
禁锢我们这个民族创造力的,一个是精神枷锁,一个是组织枷锁。一个精神和组织上都被禁锢、被压制的民族,怎么可能与世界上的发达国家进行竞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