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颜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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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家颜惠庆(左)与妻子孙宝琮。资料图
我说的颜家是颜惠庆家。
颜惠庆是外交家、社会活动家,当过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还不止一次短暂地当过国务总理。他的次女颜枬生是我在天津中西女校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毕业,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得不得了,是真正的闺蜜。因为常去她家玩儿,和他们一家都熟了,有点像一家人,颜伯母简直就拿我当女儿看。
我到现在对官衔职位什么的,还是搞不清,小时候就更不用说了。知道颜伯父是政府的外交大员,还是学校有次放新闻电影,是哪一次颜伯父参加国际谈判,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反正是他拒绝不平等的条约。看到那儿大家一起鼓掌,又因电影里出现她爸爸,都笑嘻嘻盯着枬生看,弄得她不好意思,满脸通红。
我去枬生家玩,从来没觉得颜伯父是大人物。记得有次一帮同学在她家玩捉迷藏,我找地方躲,她家房子大(后来卖掉了,伪满洲国,还有苏联人租过那房子做使馆),房间多,我上了楼开了一个房间门就进去藏身,没想到颜伯父在里面,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看文件。我吓一跳要退出去,颜伯父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做个手势要我别出声,又指指桌子下边,示意我躲那儿。同学满楼里找我,推开这间房的门,一看颜伯父端坐桌前,都退出去了,——谁料到我就在他跟前桌肚里?
1948年我陪姐夫罗沛霖去过一趟上海。中共派他去美国留学,因他有过去延安的经历,担心国民党会不许他出国,就想找关系,我和颜家熟,就让我陪着罗沛霖去找颜惠庆。罗沛霖跟我一起找到颜家,颜伯父什么也没问,当场就给朱家骅写了封信,事就办成了。
颜惠庆是亲苏亲中共的,虽然接受蒋介石的邀请担任过国民政府外交方面的职务(比如驻苏大使),但他是讨厌国民党的。抗战时蒋介石要他去重庆,飞机太挤,让他只身一人先过去,家眷以后再设法去。他人已经到机场了,发现孔家小姐还带着狗,一气之下不走了,说要走全家一起走。国民党跑到台湾,原本也是要他走的,他拒绝了,说他生在上海(他出生在上海虹口,留学归国后从政,才在天津安家),死也要死在上海,后来的确是在上海去世的(1950年)。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政协委员,政府分配了一处很漂亮的花园洋房给他家住。他去世时丧事办得挺隆重,当时陈毅是上海市长,亲自主持的仪式。。
当然,我接触更多的是颜伯母。颜伯母叫孙宝琮,是当过北洋政府总理的孙宝琦的妹妹。她特别和蔼可亲,一点不摆贵妇人的架子。我母亲是姨太太,姨太太生的往往也会被歧视,颜伯母一点也不。我中学毕业时,她还特别送了一个花篮给我。母亲自尊心强,对地位高的人家,常有点戒备,但她觉得颜家人好,一点不反对我们的亲密。有一次我在颜家玩,吃饭时她家养的一条大狗老在我跟前蹭来蹭去的,不知怎么就把我旗袍下摆上弄了个口子。告辞时颜伯母看到了,问怎么回事,我只好说了,她很过意不去,过几天买了块料子,专门差人送到我们家。这事是母亲一直念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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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天津中西女校毕业生合影。前排左三为杨苡,后排左三为颜枬生。资料图
1938年我离开天津到昆明的西南联大读书,坐的是英国太谷公司的海轮“云南号”,第一站是上海,船要停一夜。这是我第一次到上海,这时颜家已经搬到上海(日本人占领天津,他们的房子卖给了别家),我就在他们家住了一晚。
枬生那时在上海,正准备赴美留学,但带我出去逛的却是颜大哥,颜惠庆的长子颜棣生。他刚有了辆敞篷小汽车,还在兴奋期,带着我兜风,说要让我开开眼。我们都是在天津租界长大的,他又在英国留过学,照说对上海不至于那么有新奇感。但上海的确比天津更繁华更时髦 。兜了一圈,眼花缭乱的,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去过一个露天的游泳池。
游泳池现在一点不稀奇,当时是很时髦的——比舞场还时髦。天津当时好像还没有对外开放的游泳池,至少我没去过,穿泳装的人都是在电影上才看到过。颜大哥带我去的那家游泳池很新,池子里当然有人在游泳,但池边上的人也不少,好多人坐在那儿吃冰淇凌。我们也是坐池边,边吃边看,像看风景。游泳池里有不少是电影明星,颜大哥指给我看,谁是演哪部电影的,那个趴在池边的又是谁。我是影迷,虽然主要是看好莱坞片,中国的影星也知道得不少,大多是能对得上号的。具体看到谁也记不清了,也不重要,只是留下那么个印象,不大真实,像电影里的画面。
说起颜大哥,也真是有意思。他在英国留学时这一类的时髦场所没少去。在舞场认识了一个舞女,好上了,想娶她,带回了中国。这事要是搁在别家,那是不得了的,相当于丑闻了。颜家是洋派的,很开通,颜伯母对那个英国女子是以礼相待的,住他们家,像家庭成员一样。他们一家去北戴河度假,也把她带着,对外就说是颜棣生的女朋友。当时男女之间,只有未婚妻一说,那是订了婚的,“女朋友”算怎么回事?再说哪有女朋友住到家里来的?按照老规矩,结婚得有仪式,“过门”才会住到婆家的。
我和同学到颜家找颜枬生玩时见过那个英国女子,长得很漂亮,不输电影明星,虽然是舞女出身,却不怎么打扮,朴朴素素的,也不知是不是要讨家长的欢喜,“入乡随俗”了。我们去了,她出来招待,端茶送水的,学着中国的做法。
但是她的出现,颜伯父显然是很恼火的,因为影响到颜大哥的前途。颜大哥回国后,颜惠庆本来是要安排他到外交部发展的,但好像有规定或者是约定俗成,外交官不能娶外国人为妻,再说舞女的身份也挺让人尴尬。那个英国女子在中国过了一阵就回了英国,颜家大概是给了一笔钱,这事就过去了。
在颜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要回船上去了。颜伯母又劝我留下来(我说“又劝”,因为刚见面时她就说过一次),她说云南生活太苦了,何必要吃那个苦呢?那种生活,你怎么受得了?!她说我可以和枬生一起去美国留学,她来供我,我母亲不会有意见的。我说阿毛弟(七叔家的杨纮武)和我一起去昆明,他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苦?没问题的。再说,我中途离开,也说不过去啊。颜伯母说,你就说你晕船。的确从天津过来,有一段我晕船晕得厉害。但不管是晕船,还是说将会过的苦日子,一点都没让我去昆明的计划动摇过。对我来说,去昆明就是抗日。还有一个理由我没说:大李先生和我说好的,他也要去昆明的,“昆明见!”当然这个我对谁都没说过,只有闺蜜桂慧君知道一点。虽然没对人说(当时我也说不出口),这也许是我根本不考虑其他选择的关键的一条。
枬生的兄弟当中,和我来往更多的是二哥颜朴生,毕竟年岁相近些。他中学念的是英国人办的“新学书院”,和杨宪益同校(当时天津比较洋派的家庭,上男校只认新学书院,女校首选是中西女校)。我们说起来都称“颜家二哥”。他对我很照顾,我们真跟兄妹似的。“云南号”从上海开出,下一站是香港,在那里换乘法国的船,等船期等了十天。那段时间颜朴生正好在香港,领我玩了不止一次。记得的是去浅水湾,坐缆车上太平山,我吓得要死,亏得他安抚我、照顾我。
亲戚熟人间就传开了,似乎颜家二哥和我要成一对。过去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所谓“世家”,常是彼此之间通婚,范围很有限。天津朱家、孙家、颜家,也包括杨家,都算是世家,一说起来,未婚的男女,就被往一起扯,没事了就八卦一通。颜朴生和我当然没那回事,他有她的女朋友,我心里想着我的大李先生,只是我们的确很要好。我在昆明住青云街那一阵,他赴美留学前带未婚妻黄卓云到云南旅游,专门来看过我。在青云街我和杨纮武住的地方临着街,又小又暗,连张凳子都没有,颜朴生进来直说,Terrible! Terrible! 我们平时吃饭是让外面送来的,简单得很,那次正好送来,他见了又大惊小怪,说这日子你怎么受得了?!
很快他就留美了,之后我们还有通信联系,内容都忘了,无非是他说在美国的情况吧,只记得最后一封信,是在南京收到的,英文写的,他得了忧郁症,很痛苦,信上有一处写着Melancholic!Melancholic!!Melancholic!!!——好多惊叹号,我印象深极了。感觉他就是发作时写的信。那封信我没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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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惠庆(左)与胡适。资料图
好几年前,记不清是从哪看来的,要不就是听来的——说起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中国人,其中有颜朴生,说他父亲是著名外交家颜惠庆,毕业后做外交工作。名字和出身都对得上,应该不会错,就是他了。虽然很熟,但我只笼统地知道他在美国留学,具体在哪所学校一点印象没有。他肯定说过的,问题是我不关心,没往心里去。当时有印象的话,也只会感到奇怪:他那么个人,学什么军事呢?说他毕业后从事外交工作,也不知是从何说起。印象里他一直在美国,最后好像是自杀的,忧郁症一直就没好。
前面说过的,颜惠庆解放时留在了大陆,可惜很快就去世了。我每次到上海,都会去看颜伯母,只有1958年那次没去,因为感冒发烧,我让赵瑞蕻去了一趟。那时颜大哥被打成右派,颜家已经倒霉了(颜家最小的一个叫颜植生,1950年代他结婚时,颜伯母在国际饭店摆的宴席,我和赵瑞蕻参加了,婚礼还挺排场,有好多桌,那好像也是颜家最后的风光了。颜植生因为大哥被打成右派受到牵连,不能待在上海,被分配去了西安)。赵瑞蕻回来跟我说,他家破破烂烂的,和我跟他提起过的完全两回事。颜家破败到什么程度,我是1972年到上海才亲见的。那时我刚刚结束了“靠边”,可以自由活动了,第一件事,就想着要探望巴金和上海的朋友,当然,还要去看颜伯母。
颜伯母和颜大哥一块住,还是原来的地方,但早已不是他们一家住了,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下面都叫人家占了,他们被赶到阁楼上面。我按门铃,出来开门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爱理不理地往上一指。阁楼上可能还不仅是他们住,原来应该是有好好的楼梯上去的,也没有,我站在下面喊伯母,就看顶上一块盖子似的东西移开,露出一个洞,天窗那样的,颜伯母就从那儿探身看谁来了,一看是我,高兴极了,连说是静如来了,静如来了!让我小心,别摔着,因为要从一个很小很窄的梯子上去,就像家用搬东西的那种梯子。
上去一看,是两间,一塌糊涂,没什么家具,别说沙发,连椅子也没有,只有几张凳子。颜伯母张罗倒茶,又喊人到凯司令买点心去,说我就喜欢吃它家的东西。说着话,又有人从那梯子上来,她忙着介绍,是她的亲戚,孙家的,又介绍我,说是杨家的。过去讲究门第,给人介绍时,就喜欢说是谁家谁家的。天津有“八大家”的说法,颜家、孙家都是,一个时候是一个时候的说法,“八大家”的说法不知是哪个时候的,好像里面已经没有我们家了。颜伯母还是习惯那么说。我看房间里破烂不堪的样子,不由地就想到颜家在天津那栋气派的洋房。1952年颜家最小的一个结婚,在国际饭店办了盛大的婚礼,我去参加的,那时他们家里还保持着旧有的格局,我还记得吃饭时保姆在楼梯那儿摇铃,颜大哥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怎么现在家成了这个样子?
颜伯母过去随颜伯父出使国外,外交场合风光过,我看过照片,大摆的裙子,完全是洋味的,现在一点看不出来了。那天还见到颜大哥,他在外国语学院当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妻子和他离婚,去了香港,两个孩子都带走了。后来有个老小姐嫁给了他,两人感情很好。虽然很落魄,他倒还是谈笑风生的。其实被打成右派以后,他们家就已经不像样了。那次就抄了家的。
颜伯母是1978年或1979年去世的。谢天谢地,“文革”终于结束了,统战工作又恢复了,不然枬生都不能回国奔丧。上海方面挺重视,追悼会的规格蛮高的。我从南京赶过去参加葬礼。和枬生就是在殡仪馆见的面。枬生是我去西南联大那年赴美留学的,颜伯父出任驻美大使,带她一起走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我要回船上到昆明去,是枬生姐妹俩坐家里的车一起到码头送我上的船。虽然是送别,我们的心情都不坏,我去联大,她将赴美,都是开始新的人生啊!什么离愁别绪的,一点没有。而且我们都相信,很快就会打败小日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谁知一别四十年。一见面我们就拥抱到一起,大哭不止。枬生说,真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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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颜惠庆与家人在北戴河。前排左为孙宝琮,后排左一为颜枬生、左二为颜彬生、右为颜樱生。资料图
枬生回来奔丧,是和她先生一起来的,他先生是华侨,在美国长大的,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一点粤语,名字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英文名是Bob。他们是一个游行团,Bob领着的。
他们还到南京转了一圈,除了来我家之外,还要看看吴佩珠——吴和我一样,都是枬生在天津中西女校的同学。Bob则不知为什么对金陵大学有兴趣,金陵大学早在院系调整时就调整没了,原来的校舍变成南京大学的了,所以是南京大学外办接待。“文革”刚刚过去,对海外来的人还是挺小心的,没有什么民间交往,从国外来的人,不能自由行动,活动都是官方安排的。就连枬生到我家来看看,都是由南大外办的人陪着。
陪他们夫妇到二号新村来的是个工农兵学员,外语系毕业分到外办的,外语一塌糊涂。那次简直就像是演戏。前面说过的,我们家的房子早就被占了一间,到那时也没搬走,两家共用厨房和厕所。我和赵苏住在原来的书房兼客厅里,一张两用沙发,白天坐人,晚上拉开铺好了睡人。赵瑞蕻睡朝北的小屋。一直就是这么对付的。这时客人要上门,外办事先就打招呼:就待在我和赵苏睡觉的那间屋里待客,其它房间门都关好,要像是整套房子我们一家住的样子。
枬生他们在我家时,外办那个工农兵学员一直跟着,他们闹不清这人是什么身份,出于礼貌,还要和他说话。Bob问他对美国怎么看,说有什么看法他可以向卡特总统反映。工农兵学员一进门见到沙发就很新奇,不知是什么玩意儿,这时听我把Bob的话翻译过来,更是觉得不可理解了,说你们总统你能和他说上话?!Bob就跟他解释,说美国的制度和这边不一样,我们互相交流,也算民间交往,政府要重视的。那人就板着脸对我说,你跟他讲,美国我们过去都叫“美帝”,现在中美友好了,卡特总统表示了友好的意思,我们当然欢迎。但是如果再搞帝国主义那一套,我们还是要斗争的!
Bob说的是英语,那人虽是外语系出身,却根本听不懂,也不会说,只能指望我当翻译,反过来Bob中文不行,也的确需要我翻译。但枬生是句句听明白的,她的位置正好外办那人看不到,直冲我挤眼耸肩摊手,意思是,这算怎么回事?我不知怎么翻译——莫名其妙,太没起码的礼貌了。总之弄得很尴尬。
但Bob浑然不觉,在房间里上上下下一通打量,还客套,说你们家有书房,布置得舒服,你们生活其实蛮不错的。大概他们在国外看到的报道,对大陆有很不好的想象,到我这儿一看,似乎比想象的要好。我没法解释,什么书房?我和那么大的儿子晚上只能在这儿睡沙发。
说好是把客人限制在这房间里,不到别屋去的,没想到Bob要上厕所,这总不能拦着吧?我就开了通向过道的那扇门,指给Bob厕所的位置。又没想到正好有人从厕所里出来,就是占了我家房子,合住这套房的另一家的男主人,也不打招呼,出来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关上。Bob满脸狐疑,我连忙解释,厕所是两家合用。他不解,问我怎么a toilet for two families。上完厕所,他还东看西看的,很是好奇。
那次和枬生见面,我们还没退休,都以为将来还会再见面的,总有机会可以痛痛快快地谈心,几十年攒下的话可以一吐为快,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枬生回国时已经感到身体不适,做了检查,怀疑是癌症。回到美国后很快就确诊了。她给我写信,倒是很平静。她在美国几十年,一直没有入籍,这时入了美籍。她向我解释入籍的原因:不入籍的话,很多福利就享受不到,她的退休金是很有限的。我们那辈人受的教育不同,入外国籍心理上还是有一道坎的,所以枬生要在信里向我解释。
大概两年以后,枬生就去世了。我和颜家的人以后就没联系了,只是听说谁谁不在了,——我所认识的,估计现在都不在了吧。
口述 杨苡 撰文 余斌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