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网上流传一张截图,说1912年,山东临邑县某村没剪辫子的村民把同村剪了辫子的27个村民都杀了。
此截图一出,转发者甚众。有的说,这是百姓奴性太强,忠于压迫他们的大清皇帝。有的说,山东人就是奴性重。有的说,传播知识会被围攻。
总之,各种言论都有,却无人质疑下此事的真伪。这到底是一出什么事件呢?限于微博的篇幅,我写篇长文来谈谈。
那么说,1912年的夏天,昌邑县真的发生了留辫人屠杀剪辫人的恶性事件吗?真的发生了。那么发生这件事,真的是因为辫子吗?那还真未必。这种说辞就如同那些不负责任的新闻,说的事有,细节失真,原理胡解释。
要说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得从清军入关开始。首先我们要明白,多尔衮为什么要颁布剃发令?其实本质上就是满洲人利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快速分辨敌我。之所以一直被诟病,可能是满洲人太骄傲,不屑于说这是“为你好”。
后来清廷成平日久,民间蓄辫之风也逐渐松散,越是到农村地区,人们的辫子就越不按规定打理。大家都挺忙的,谁有那功夫三天两头去剃头梳辫子。当然这事也没人管,倒不是清廷放宽了政策,纯属是因为基层官吏的懒政导致。
那在清廷统一之后,又有两件大事在局部地区折腾起了辫子。第一次是康熙年间平三藩,在清军和吴军反复争夺的四川地区,也是为了快速分清敌我,老百姓留辫子会被吴三桂杀,剪辫子会被清军杀。康熙帝和吴三桂争地盘,倒霉的却是交战区的百姓。
第二次是咸丰年间,在清军和太平军的交战区,留辫子会被太平军杀,不留辫子会被清军杀。你说老百姓招谁惹谁了?
1900年,慈禧逃到了西安,等她回京后,清廷开始了搞新政。在此期间,对辫子不再有硬性要求,剪辫子不再视为对大清王朝的反叛,所以清末的警察和部分新军是没有辫子的。
不过,很多人出于习惯、没想好用什么发型替代辫子、守旧、表忠心、模仿亲贵的风尚等等原因,还是留着辫子。
故事到了1912年,宣统帝下诏把政权移交给民国。民国政府为了突出新风尚,下令强制剪辫子。
对于官吏,两个月之内不剪辫子,开除。老百姓不剪,则没有选举权、被选举权、诉讼权。
那对于底层老百姓来说,他连选举权是啥都不知道,甚至都不见得知道清廷改民国,那这政令等于零。对于基层官吏来讲,这事听着诡异。纵观史书,哪有政权和平交接的故事?剪了辫子简单,万一哪天皇上回来了,现长可长不出来。
另外,当时民国的官吏主体,还是过去清廷的官吏,所以这个事进展缓慢。离北京越近的地方,进展越缓慢。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觉得很奇怪,观望嘛,自古以来的习惯。真要哪天皇帝东山再起,离北京越近,被清算的可能性越大。
就在大家观望的时候,临时大总统任命周自齐为山东都督。周自齐上任正事没怎么做,先要推广新风气。具体到临邑县,那就是省里派来的宣传员彭仲豪、周振声在县衙门口宣讲剪辫子。
那问题来了,在这次事件中,谁最不爽?
很简单,首先不爽的是县令,当然了在民国改叫县长。自秦始皇那时候起,一个县里最大的官就是县令。所以县令在县民眼中就是大老爷、太尊、父母官。可自打清末新政到民国初年,清廷把这规矩改了,民国落实了清廷的改革。那就是县里有议事会、参事会,民选议员制衡县令或县长。省里有谘议局,制衡巡抚或都督。京城有参议院,制衡内阁或总统。
其次,就是乡绅不爽。清末新政时,对于地方议员的选举,有着学历、资产等情况的要求。也就是说,在百姓还不明白公民权力是何物的时候,乡绅是第一批民选议员,虽然不是唯一的议员。在公民社会,议员要讨好公民,从而获得选票成为议员。在清末民初,议员靠的就是民众愚昧,他们才能成为当之无愧的议员。而乡绅议员的本质其实是两头蒙,他们在民众面前还是清朝的大老爷,在官员面前就是议员。这也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那现在省里来人直接对民众宣讲,那还要士绅议员就很不爽。
更令议员不爽的是,宣讲员在宣讲当天,强制剪了士绅梁怀思、魏桂五的辫子。
士绅们回去开了个小会,梁怀思、夏俊魁勾结县长张春海,利用民众的无知,以宣统帝下旨诛杀剪辫者的谣言,煽动群众斩杀议事会中的开明派、省里派来的宣讲员、剪了辫子的老师、同盟会成员。根据当时的报纸来看,具体伤亡不详,后官方统计为27人。
昌邑同盟会员于恩波死里逃生,前往济南告急,都督周自齐决定派驻扎潍县的陆军第五师第九旅旅长马良处理,委托省临时议会副议长王讷督办。马良带兵到达昌邑,领头作案的士绅跑路。马良不问情由,击杀衙役六十多人,活捉梁怀思押赴济南。随后,梁怀思被斩首,夏俊魁被抄家,所得款项在昌邑修建烈士祠,为在冲突中死亡的27人立碑。县长张春海被革职。
新任县长依然采取更严厉的方式强制剪辫子,结果当地又发生暴动又死伤数十人。
那么说,这件事的到底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呢?
在我看来,这跟清末民初逐渐激进的风气有很大关系。对于当时而言,改革风尚走向文明那是必须的。问题是要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去做?有没有先后次序?
在民族主义者看来,辫子是万恶之源。但实际上,辫子并不是万恶之源。强制剪辫子,也不是那么急迫要做的事。对于底层百姓而言,他们的认知有限,大概率不识字,他知道自己从小留辫子,自己父亲、爷爷、曾祖都有辫子,甚至不见得知道辫子跟民族有关系。有没有必要对他们强制剪辫子?或者说,剪了他们的辫子,他们就成了公民?开玩笑呢。
那我们再看,洋务运动时期,留美幼童自觉剪辫子。庚子年之后,留学生自觉剪辫子。甚至从未出过国,接受几次西洋军事训练的士兵、警察自觉剪辫子。甚至大清皇帝溥仪在跟庄士敦上课之后,都自觉剪了辫子。这又是为什么?还不是信息多元化、教育自由化带来的结果?
辜鸿铭说有些人头上的辫子剪了,心里的辫子还在。其实就是说辫子这个发型只是个表象,跟表象较劲,其实不解决问题。就像用油漆把山头涂绿,也不解决绿化问题。
留了两百多年的辫子,也不会在两个月里强制剪掉。但随着教育的深入、信息的多元,人们心里的辫子自然会脱落,心里的辫子没了,头上有没有辫子也就无所谓了。但对于激进的人来说,哪有那功夫等这个慢活,不还得以运动的形式搞最能达到表面效果么。
然后我们再说士绅阶层,他们在帝制时代是既得利益者,当然也只是分口汤喝那种,不是什么大角色。在共和时代,他们还是既得利益者。虽然不是主流,但在越基层的地方,他们的作用反而越大。他们惯于欺下瞒上,解决他们的根源,还是要让百姓成为公民。
最后我们说说基层民众的问题,其实留不留辫子重要吗?不重要。到清末那会儿,农村剃头的都不多,村民也就胡乱扎个辫子。他们为什么留辫子?其实也是对士绅进行模仿。
子曾经曰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意思是说,专家学者有名望之人的品德就像风,普通百姓的品德像草,百姓的品德对有名望之人的品德有天然的模仿性。
我们得承认人与人之间有着学识、思辨、智商上的客观差距,也得承认那些有名望的人对民众有着很强的引领作用。无论这个有名望的人是人人喊爸的企业家,还是人人叩首的官员,或是五音不全的明星,亦或是ai变脸的大v,他们只要获得了名望(流量+水贴包装),都有想当庞大的追随者。而这些人的品德,对社会品德就有极大的影响。
当社会极端化的时候,与其骂底层百姓蠢,不如骂这些有名望的人坏。就像清末民初的某些士绅来说,他们希望百姓蠢到天荒地老,他们才能用坏攫取利益。
如果信息闭塞、教育不到位,那么这些士绅的坏越能发挥到极致。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信息混乱的时代,辨别信息的真伪和是否被曲解很重要。当然我们不一定都有查证的方式,但可以有逻辑判断的方式。比如我把这个截图给一个聪明的00后朋友看时,他第一反应是:又不是运动了 ,哪来这些操作?运动的话,还有可能。
但我也很迷茫,逻辑这东西,到底是学来的,还是天生的?
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