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眼睛

原标题:陈寅恪的眼睛

陈 寅 恪 的 眼 睛

文 | 史飞翔

1937年,陈寅恪刚满47岁。“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的22天,日军逼近清华园车站,北平即将不保。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此时已85岁了,这位在上海“一•二八”十九路军抗战时,梦里狂呼“杀日本人”的老人开始绝食了。五天后,陈三立死了。

为父亲守灵的那些晚上,陈寅恪久久地斜卧在走廊的藤躺椅上,一言不发。国事、家事令他心情十分沉重;加之亲友来吊唁时家属均须一一还礼,叩首或鞠躬,频繁弯腰、低头,极度劳累,此类姿势对高度近视的陈寅恪极不相宜,直接诱发了视网膜脱离。多种因素促使陈寅恪在其父治丧期间右眼视力急剧下降,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不得已到同仁医院检查,诊断为右眼视网膜剥离,医嘱及时入院手术治疗,不可延误。医生告诉陈寅恪需要手术,但做了手术就需要相当时间的休养。陈寅恪最终选择了不做手术,就是说为了离开沦陷区,他放弃了复明的希望。就这样在父亲逝世后刚满“七七”尚未出殡时,陈寅恪于11月3日隐瞒了教授身份,携妻带女,离开北平,决心用惟一的左眼继续工作。

漫长的八年抗战期间,陈寅恪一家几经逃难,至1943年底才到达四川成都,任教于燕京大学。先住入学校租赁的民房内,此时正值抗战后期,物价飞涨。灯光昏暗,且常停电,陈寅恪用惟一高度近视的左眼视力,照旧备课并从事学术研究,完成多篇论著。一次期末评卷,陈寅恪因视力不济,已无法按校方要求将考分登录在细小的表格内,无奈之下,他只好请自己的子女协助完成这项费眼力的工作。

1944年秋,陈寅恪一家迁入成都华西坝广益路宿舍。11月中旬陈寅恪左眼已经恶化,但仍未休息继续授课,石泉(刘适)、李涵(缪希相)先生在《追忆先师寅恪先生》文中说:

他(指陈寅恪——作者注)在课堂上对大家说:“我最近跌了一跤后,惟一的左眼也不行了,说不定会瞎。”

1944年11月23日陈寅恪致函中央研究院李济、傅斯年二先生,谈到(见《陈寅恪书信集》):

弟前十日目甚昏花,深恐视网膜脱离,则成瞽废。后经检验,乃是目珠水内有沉淀质,非手术及药力所能奏效。其原因想是滋养缺少,血输不足(或其他原因,不能明了),衰老特先。终日苦昏眩而服药亦难见效,若忽然全瞽,岂不太苦,则生不如死矣。

1944年12月12日,陈寅恪的唐代三稿中的最后一种《元白诗笺证稿》基本完成了。但就在这天早上,陈寅恪起床后痛苦地发现,他的左眼也看不清了。于是他叫人通知学生:他当天不能上课。并即刻到存仁医院诊视。12月14日,因左眼视网膜脱离,陈寅恪住入该院治疗。

入院后由陈耀真教授主持,于12月18日进行手术。陈寅恪夫人给傅斯年先生的信中述(见《陈寅恪书信集》):

寅恪经手术后,今日为第九天,内部网膜究竟粘合成功否?尚看不清楚,又须平睡,不许稍动,极苦,而胃口大伤……

术后一月,医生告知第一次手术未成功,准备再施二次手术。陈寅恪自己决定暂不再手术。因他感到第一次开刀不但未粘上,并弄出新毛病;若二次再开刀,医言又无把握,现静养一月渐有进步,万一将来忽然变坏,然后再开刀。基于病变性质,当年的医疗技术设备条件及身体基础状况等原因,陈寅恪于旧历除夕前出院。

1945年8月抗战胜利,9月应英国皇家学会及牛津大学之约,陈寅恪去伦敦疗治眼疾。陈寅恪此时抱着最后希望,祈盼恢复一定视力,决定远涉重洋。这时他双目不明,身体虚弱,夫人又不能同行,困难可想而知。幸有西南联合大学邵循正等四位教授赴英之便,结伴同行。成都至昆明一程,原定吴宓陪同,因病改请刘适老师护送,9月14日陈寅恪离家远行。

陈寅恪抵达伦敦后,由著名眼科专家SirStewardDuke-Elder负责诊治,从代笔的家书中简述了自己的感受,第一次手术后有进步,但眼睛吸收光线尚无好转,仍模糊;第二次手术想粘上脱离之部分,失败。但总的比出国时好,医告勿须再施手术。陈寅恪尚存最后一线奢望,请熊式一教授把英伦医生所写的诊断书寄给时在美国的老友胡适先生,经托人往哥伦比亚眼科学院咨询,亦无良策。胡适在日记中写道: 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

失明之后,陈寅恪仍坚苦卓绝,锲而不舍,穷十年岁月,写出了《论再生缘》和85万字的《柳如是别传》。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在十余年的瞽者生涯里写出近百万字的著述,这在古今中外学术史上都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的出现得益于两个条件:一是陈寅恪后来任职的中山大学给他提供的良好环境,一是他超人的记忆和毅力。在这段艰难的著述岁月里,有一位女性自愿给陈寅恪当助手,她叫黄萱。黄萱每天准时来到陈寅恪的住处,为眼睛看不见的陈寅恪查找书籍,朗读材料,誊录书稿。14年始终如一,直到“文革”开始,她被赶走。晚年陈寅恪的著作,都是由黄萱一字一句记录完成的。黄萱曾感慨地说:“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钧稽沉隐,以成此稿(即《柳如是别传》)。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陈寅恪中年双目相继失明,是他一生最大的憾事,对于终身以读书、教学、研究学问为己任的陈寅恪而言,其痛苦是他人难以体会的。眼睛瞎了,对于陈寅恪会是怎样的一种毁灭打击?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让人读到他内心的痛楚。据家人回忆,在最初的日子里,他变得非常暴躁。但很快,他便归于宁静。很多人回忆,陈寅恪以前上课是很有特点的,讲到深处,他会长时间紧闭双眼,但他眼睛瞎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他闭着眼睛讲课。他永远睁大着眼睛,永远是目光如炬。

与失明相比,陈寅恪晚年的命运就更让人揪心了。陈寅恪的晚年,像他这样学问和思想都很高的人越来越少,听他课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他所看重的学生也不跟他了。到了1958年,陈寅恪竟成了学术界“拔白旗”的对象。陈寅恪最后的七年,大部分时间是不能站立的,他在一次洗澡时摔跤骨折。1966年,已经无法下床的陈寅恪,没能逃过一场旷世的劫难。

1965年,垂垂老矣的陈寅恪于中山大学寓所,时骨折已三年。

“文革”开始,陈寅恪被扣上“牛鬼蛇神”、“封建余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帽子,同时被指斥为大肆挥霍国家财产,享受高级护理待遇,非美帝国主义的药物不吃,有意污辱为其理疗的年轻女护士等的“罪魁祸首”。陈家居住的校园内东南区一号楼被大字报覆盖,远远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望之令人恐怖惊悚。接下来,大字报由楼外糊到了室内,门脸、衣柜、床头,甚至陈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报贴盖。面对如此境况,双目失明,且患严重失眠症与心脏病的陈寅恪惶惶不可终日。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走完了他79岁的生命历程。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不断地流泪。

作者简介

史飞翔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特邀研究员。陕西省首批重点扶持的一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陕西散文学会秘书长。长期致力于文化、人物研究与写作,文章在各种纸媒及互联网上广为流传,深受读者喜爱。已出版畅销书《民国大先生》《追影:真名士自风流》《历史的面孔》等15部。有多篇文章入选大中小学教材及各种权威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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