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杨逵先生,用一生坚持完成一种风骨

原标题:蒋勋:杨逵先生,用一生坚持完成一种风骨

悼杨逵先生

杨逵先生的故去,对我而言,是平静多于哀痛的。

多年来,杨先生给我的感觉,毋宁是更接近于雕塑的吧。雕塑是不再死去了的身体啊,因为生命活出了一种风范,容貌举止便都在历史之中了。

我的认识杨先生还是从他的作品开始。特别是《送报夫》一篇;我当时正在国外求学,被其中的人道精神及社会关怀的热情激荡着,读后久久不能自己。

回国之初,藉在东海大学兼课之便,有缘结识了杨先生;此后,每周上课之暇,杨先生的东海花园便成了我常去造访的处所了。

东海花园紧邻墓地,走过一条窄小的荒草间的径道,杨先生简陋的小屋就在路的尽头,掩映在一片大邓伯的藤曼之中。

我第一次见到杨先生,他正坐在屋前的藤曼架下,手里一支新乐园香烟,穿着圆领旧汗衫,灰长裤,趿着木屐,向我点头微笑,招呼我在另一只旧藤椅上坐下。

他递烟给我。指给我看屋前种植的大理花,以及几个义务来帮忙除草浇水的学生。

我未通报姓名,杨先生也当我是原来的相识,便随便聊起来了。

此后,常常看到有年轻人去他的住所,自然是爱慕敬佩他的文学与为人的,杨先生也大半亲切地招呼他们坐下,闲谈一些花园种种,也仿佛是久已相识的朋友一般。

杨先生似乎相信着一种人与人的友爱、互助,是可以不通姓名的;而他似乎也知道,踏着那荒冢间的小径到这路的尽头来寻他的青年们,自然是怀着和他共同的理想、淑世与爱人愿望的后来者,许多默契便皆在不言之中了。

熟悉以后,屋前藤曼下漫漫的夏日,有蝉嘶,有虫鸣,有杨先生简单朴素到近于格言的话语,都使我忽然有一种惊悟,原来这瘦削矍铄的老人已这样像一尊雕塑,是用他一生的坚持完成了一种动人的风骨。

这雕塑是劳动者的素朴与勤劳,是信仰者不懈的坚毅之力,是在即使灾难、挫折、屈辱、威吓之中仍然不失理想的真正革命者动人的风貌。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革命者是霸悍狂暴的,有着英雄的浪漫风姿。然而杨先生却以近于卑微的劳动者的素朴,第一次使我看到了真正的革命者,是怀着对和平、善良的信仰,怀着对平等、正义不懈的坚持,可以忘怀个人的荣辱,可以坦荡到无私人的怨怒与委屈。

杨先生有一次指给我看他屋前一片茂盛的万年青,他说:“我喜欢这植物,它只要有一点水就努力往上生长。”

杨先生的身上洗净了知识分子骄矜的习气,他蹲在田珑上和我聊天,是一个大地上靠勤劳和节俭生活着的农夫,而他那永不改变的温和善良,在诬陷和劫难之中,仍然不放弃对生命乐观的、健康的看法,恐怕正来源于那从土地与自然中得来的智慧吧。

每天清晨,五点钟左右,天微微亮,东海大学的操场上总可以看见杨先生赤足跑过,或在单杠上做运动,从不中断。

因为怀着那样理想的心愿活着,愿意尽其一生,爱世人与爱万物,有什么阻碍与个人的委屈是值得一提再提的呢?

杨先生有一次和我谈到几位爱慕他的青年写给他的诗,其中有一句“世人都不来看顾他”,杨先生读后很不以为然,他说:“这不是事实啊!很多人来看我,很多不认识的学生来帮我整理花园啊!为什么青年人这样悲观抱怨呢?”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杨先生脸上有隐忧的表情。

此后杨先生因为体衰转住桃园大溪,东海花园便不常去了。不久,我去辅大任课,恰巧教到杨先生钟爱的孙女杨翠,每次上课,特别有一种谨慎,觉得是故人之子,是我应该使他们怀着杨先生的信仰、人品、情操的新起的一代啊!

最后一次见到杨先生不过是数月之前,在台北一个聚会中,他带了杨翠同来,仍然是健朗乐观如昔的老人。

老人在三月十二日遽去,与中山先生同一祭日,一生为孙先生的信奉者与实践者,老人是应当有所欣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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