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一个被出版事业耽误的诗人 | 介子平

原标题:邵洵美:一个被出版事业耽误的诗人 | 介子平

邵洵美与盛佩玉

作者与出版社之间,平行而不平等。作者总觉得书贾唯利是图,蔑视其地位,盘剥其劳动,社方也一肚子苦水,大讲市场之变幻,经营之艰难。虽如此,二者作为一对矛盾共生体,相互抵触,又相互依赖。

但也有不受肮脏气者。1927年,邵洵美为诗集《花一般的罪恶》出版一事,与光华书局打起了交道,书局老板担心销量,对此书的出版犹豫再三。此担心可以理解,纯文学书籍的市场,历来不被看好。据郭沫若《创造十年》云:其与成仿吾、田汉等人在日本时,曾托少年中国学会的左舜生为其所设想创办的纯文艺杂志寻找出版单位,左也奔走了几家,“中华书局不肯印,亚东也不肯印;大约商务也怕是不肯印的”。但邵洵美的自尊受到了伤害,遂决定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为自己及文友出版书籍。

当然,不是谁都能赌得起办书店的气。邵妻盛佩玉,盛宣怀孙女,其本人则是晚清重臣邵友濂之孙,父亲邵恒曾为轮船招商局督办,邵盛两家联姻,以其地位的显赫荣华,似不逊“红楼梦”中的荣宁两府。出身名门,又继承有万贯家财,自有不一般的优渥。邵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坛,因时常赞助潦倒文人,组织文艺聚会,赢得了“孟尝君”的雅号。

书店位于静安寺路。据汉民1927年10月24日刊载于《上海画报》的宣传文章《金屋书店》描绘:“闻书店装潢,悉取法近代欧洲最新式者,店门橱窗,皆漆金色,及绘黑色花纹,所出版之书籍,皆为我国著名新文学家,如郁达夫、滕固、张若谷等之杰作,印刷装订,但求美观,不惜工本,现已绘成封面图案多种,即将交专业装订之俄人某,以各色草料装订之,捭于开幕之日,供来宾参观云,闻此理想之书店,不久即能现实,是实我国出版界之大光荣也。”其间或有夸饰之语,但精致是肯定的。

典雅之目的,不全在招揽生意。章克标《不成功的金屋》云:“他开书店,原不是以营利为目的,可能只是一种玩好,而且有了这个书店老板的名头,他也可以在交际上有用场,书店则可以为朋友们出版书册服务了。”来客眼中,金屋如此富贵清洁,分明是一间会宾楼。此店不光是一家出版机构,兼及文化沙龙角色,正是其一向倡导的“文艺客厅”之现实所在。上海文化界各式人物均可在此寻得足迹,如文学界的施蛰存、徐志摩、郁达夫、滕固、郑振铎、林语堂、章克标,书画界的刘海粟、常玉、张光宇、张振宇、曹涵美、徐悲鸿、江小鹣等等,其间夹杂有政客张道藩、谢寿康、刘纪文之属。鲁迅《各种捐班》便讽刺邵洵美:“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今天天气好’是也须会说的,就写了出来,印了上去,交给报贩,不消一年半载,包管成功。”认为其身边的文学圈子为“甜葡萄棚”,皆溜须拍马之徒。

《金屋月刊》创刊号

书店出版的书籍,大多与唯美主义相关,其本人便是位有着“希腊式完美的鼻子”的唯美诗人。除此之外,重视外观,讲究用纸,因不计利害,不计成本,定价自是昂贵,市场状况可想而知。在经营策略、生意经络方面,既无选题规划,又无促销手段。其时,书报廉价券、读者俱乐部等促销方法已普遍采用。亚东图书馆为1913年创办于上海的一家出版机构,出版书籍以文学类为主,涉及散行文体、新诗、创作小说与翻译小说、标点校勘旧小说等。为促销,其不断发布广告。1922年该馆举办“十周年纪念廉价”活动,编制了二十个图书分类广告;1928年,十五周年纪念时,举行“全部特价”活动,列入特价的书目八十种,特意列出“重版书五十二种”;1933年,举办“二十周年纪念全部大廉价”活动,除在日报上刊登广告,列出书名外,还印发单张广告。1923年5月,在《创造》季刊发行一周年时,泰东书局便借创造社名义再次发行优惠券:“Mayday是本志的诞生日,他今年算满了一岁了。我们深感读者诸君扶助他的厚爱,我们此次纪念他,发行这种优待券以志薄谢。a、执此券直接向上海泰东图书局总发行所购买本社出版书籍者一律照实价八折;b、此券效力无论购书多寡均以一次为限;c、此券效力以三个月为限。”而邵洵美不以谋利为旨,为人坦诚仗义,常在亏损累赔情况下,倾注全部心血与财力经营之。市井新闻、香艳小说等畅销品种,自是嗤之以鼻,不屑沾手。虽雅不能离俗,商业行为上的蚀本,相对于所持艺术理想,乃输者为赢,只是笑笑,不听劝阻。1930年底,为创办《时代画报》,他关闭了金屋书店,两年间,出版图书三十几种。邵洵美还办有时代印刷厂,车间有台自德国进口、当时最为先进的印刷机,全国只此一部。1949年,北京组建新华印刷厂,因出版《人民画报》缺少设备,夏衍亲自登门拜访,割其所爱。

做出版的最佳平衡,一不亏心,二不亏本,却很难。盛佩玉晚年回忆道:“洵美办出版无资本,要在银行透支,透支要付息的。我的一些钱也支了出去。抗战八年,洵美毫无收入,我的首饰陆续出笼,投入当店,总希望有朝一日赎回原物。”千金散尽,关门歇业,临了也潇洒。章克标《海上才子·邵洵美传》称其有三重人格:一是诗人,二是大少爷,三是出版家。大少爷是无可选择的出身,却不是想象中的“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那种,概括其一生,终是一个被出版事业耽误的诗人。

本文刊2017年9月13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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