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的读书回忆:三更有梦书当枕

原标题:琦君的读书回忆:三更有梦书当枕

琦君 (1917—2006)

原名潘希真。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一生创作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三十多种。琦君是极少数从事纯文学创作而作品畅销的作家之一。晚年创作以家族早年生活为背景的小说《橘子红了》,被改编为热播电视剧。

琦君于1917年7月24日生于浙江永嘉县瞿溪乡一个旧式家庭里,既是官家小姐,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爱之深教亦严,父亲潘国纲(潘鉴宗)虽出身农野,久历戎行,身为师长,却酷爱中国古典文学,盼她成为才女,就请一位姓叶的家庭教师教她。她以优秀的成绩直接升入之江大学,成为我国“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得意女弟子,琦君因此诗词造诣极高,其中又以同更获赞赏。

她幼时到底读了哪些书,而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成为一代大家的呢?

三更有梦书当枕

五岁认方字

我五岁正式由家庭教师教我“读书”——认方块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地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么苦的一回事,就时常装病逃学,母亲说老师性子很急,想一下把我教成个才女,我知道以后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母亲笑着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着眼泪再认下去。不久又开始学描红。老师说:“你好好地描,我给你买故事书。”故事书有什么用?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为读书是这么苦的事。

为了要当他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收集香烟洋片。那时的香烟种类有大英牌、大联珠、大长城等等。每种包装里都有一张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国演义》《西游记》《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编了号,但要收齐一套是很难的。一位大我十岁左右的堂叔,读书方面是天才,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老师却就是气他不学好,不用功。他喜欢偷酒喝、偷烟抽,尤其喜欢偷吃母亲晒的鸭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讲“三国”讲得真好听,又会唱京戏,讲着讲着就唱起来,边唱边做,刘备就是刘备,张飞就是张飞。连阿荣伯都心甘情愿偷偷从储藏室里打酒给他喝。我就从父亲那儿偷加力克香烟给他抽。他有洋片都给我。

我的洋片愈积愈多,故事愈听愈多,字也愈认愈多了。在老师面前,哪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实地认得。老师称赞我“天分”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第一天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头打碎水缸,救出将要淹死的小朋友。

七岁,读诗词

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数呢。后来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似乎说是苏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苏老泉是谁,肫肝叔说苏老泉年岁很大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成为大文豪,所以读书用不着读得太早,读得太早了反而变成死脑筋,以后就读不通了。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脑筋,只配当私塾老师。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可是肫肝叔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后来读书总读不进去,总等着像苏老泉似的,忽然开窍的那一天。

八岁,读四书

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老师还教了一篇《泰坦尼克邮船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荡漾在辽阔的海空中。

老师虽没有新脑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说的那样死脑筋,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紧,罚得太严,教起《女诫》《女论语》时那副神圣的样子,我就打哆嗦。有一次,一段《左传》实在背不出来。我就学母亲捂着肚子装“胃气痛”,老师说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就在抽屉里找药丸。翘胡子仁丹跟蟑螂屎、断头的蜡烛和在一起,怎么咽得下去,我连忙打个呃说好了好了。

十岁,挥笔成文

这时我的另一位在上海念大学的二堂叔暑假回来了,他送给我一本《爱的教育》和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我说我早已读大人的书了,还看童话。他说童话是最好的文学作品之一种,无论大人孩子都应当看。他并且用“官话”念给我听。他说“官话”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话,叫我作文也要用这种普通话写,才能够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写得出真心话。老师不赞成他的说法,老师说一定要在十几岁时把文言文基础打好,年纪大点再写白话文,不然以后永不会写文言文了。我觉得老师的话也有道理,比如我读林琴南的《茶花女轶事》《浮生六记》《玉梨魂》《黛玉笔记》等,那种句子虽然不像说话,但也很感动人,而且可以摇头摆尾的念,念到泪流满面为止。二叔虽然主张写白话文,他自己古文根基却很好。他又送我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害我读得涕泪交流。这些“爱情”书,都是背着父亲和老师看的。我那时的兴趣早已从“除暴安良”的武侠转移到“海枯石烂”的言情了。十二岁的女孩子,就学着《黛玉笔记》的笔调,写了篇《碎心记》,放在抽屉里被老师看到了,他摆着一脸的严肃说:“文章还可以,只是小小年纪,不可以写这种悲苦衰烂的句子,会影响你的福分的。”

中学,读名著

我到杭州考取中学以后,吃斋念佛的老师觉得心愿已了,就出家当和尚去了。我心头去了一层读古书的压迫感,反而对古书起了好感。寒暑假,就在父亲书橱中随意取出一本本线装书来翻翻,闻到那股樟脑味,很思念老师。父亲要我有系统地读四史。《古文辞类纂》和《十八家诗钞》由他选了给我读。

从学校图书馆中,我借来很多小说和散文,尤其是翻译小说。父亲对朱自清、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赏,可是小说仍不赞成我多看。我倒也用不着像小时候那么躲着他偷看。那时中学课业不像现在繁重,课余有的是时间,我看了巴金、老舍、茅盾等人的小说,西洋小说中,我最爱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反复看了几遍,奥尔珂德的《小妇人》是当英文课本念的,我们又指定看《好妻子、小男儿》的原文,因为文字较浅。其他如《简·爱》《傲慢与偏见》《悲惨世界》,亦使我爱不释手。尤其是《小妇人》和《简·爱》,我感到写小说并不难,只要有一颗充满“爱”的心。记得当时还摹仿名家笔法,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三姐妹》,大姐忧郁如林黛玉,日记都是文言文的,二姐是叛逆女性,三妹天真无邪,写得情文并茂,自谓熔《红楼梦》《小妇人》和《海滨故人》于一炉,此文如在,倒真是我的处女作呢。教我语文的王老师叫我看《宋儒学案》、王阳明《传习录》、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书都太深了,倒是《传习录》平易近人。

那时启发心智的书不及现在这么丰硕,我本是个不喜爱看理论书的人,父亲恨不得我把家中藏书都读了,我却毫无头绪地东翻翻西摸摸。先读《庄子》,读不懂了放下来再抽出《楚辞》来念,念着《离骚》和《九歌》时,不禁学着家庭老师凄怆的音调低声吟诵起来,热泪涔涔而下,觉得人生会少离多,十分悲苦。心中脑中一团乱丝理不清,我写信给故乡的二叔和肫肝叔,他们的回信各不相同。二叔劝我读唐诗宋词,寄给我一本纳兰的《饮水词》、吴香的《香南云北庐词》与李清照的《漱玉词》,叫我细读。他说诗词是图画的,音乐的,哲学的,读多了对一切自能融会贯通。肫肝叔却叫我读《庄子》,读佛经,他介绍我看《景德传灯录》《佛说四十二章经》《心经浅说》。

书本是最好的伴侣

那阵子,我变得痴痴呆呆,无限虚无感、孤独感,觉得自己是个哲人,没有人了解我。王老师发现我在钻牛角尖,叫我暂时放下所有的书本,连小说也别看,撒开地玩。他时常带我们在湖滨散步。西湖风光四时不同,每处景物都有历史掌故,他风趣的讲解和爽朗的笑声,使我心胸开朗了不少。他说读书、交朋友、游山玩水三者应融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谓人生哲学当在日常生活中去体会寻求,不要为空洞的理论所困扰。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高中三年,王老师对我的启迪很多。他指导我速读和精读的方式,如何作笔记,如何背诵,如何捕捉写作的灵感。我渐渐感到生命很充实,自己在成长,成长中,大自然、朋友、书本是最好的伴侣。

《爱与孤独(唯美彩插本)》

作者: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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