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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俊川丨从强学会到《时务报》:《师友绪余》中的梁启超

2021-04-14 19: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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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艾俊川 中国出版史研究1

摘要

Abstract

光绪二十一年(1895),梁启超到北京参加会试。考试之前,他与康有为发起公车上书,落第后又一起组织强学会,这成为他参与政治活动的开端。在强学会创办前后,梁启超主办《万国公报》和《中外纪闻》两份报纸,开启了他的新闻出版生涯。本文通过对《师友绪余》中梁氏书札的解析,钩沉其走进出版领域前后的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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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Key words

《师友绪余》强学会《时务报》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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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uthor

艾俊川,《金融时报》编辑。

本文刊发于《中国出版史研究》2021年第1期。

图:梁启超

强学会是康有为、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前推动成立的新型组织,并对它抱有“学校与政党兼而一之”的高度期待。但强学会活动时间短暂,它的实体机构强学书局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月初成立,到十二月初九即被朝廷封禁,为时只有两个月,梁启超在此期间主笔的《中外纪闻》,更是只存续一月有余,出刊18期便告终结。强学书局后改为官书局,梁启超被屏除在外,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三月前往上海,与人合办《时务报》。对这段历史,梁启超曾有所追述,时人也留下一些资料,大致脉络是清楚的,但梁启超在强学会的活动细节,今人了解得并不多,一个原因是缺少他当时的自述材料。

图:强学会

幸运的是,吴保初所辑《师友绪余》保存了梁启超写给他的三封信。这些信恰好作于从强学会到《时务报》期间,从当事人角度披露了相当多的历史细节,而且吴保初与寿富等友人之间的通信,很多也与梁启超有关,均有助于了解梁氏这段重要的政治和新闻出版经历。这些资料以前未见研究者引用,本文标点整理,略作笺释。

吴保初与《师友绪余》

Wu Baochu and Shi You Xu Yu

吴保初(1869—1913),字彦复,号君遂,安徽庐江人,淮军将领吴长庆之子。光绪中,吴保初以荫生入都,先在兵部学习,后任刑部山东司、贵州司主事,秋审处帮办。光绪二十七年(1901)秋,他“上疏言朝政时事,多他人所讳言者”,被尚书刚毅压制,不得上达,遂辞官归里。

图:吴保初三十七岁小像

吴保初倜傥能文,又是名父之子,交游广泛,时人将他与谭嗣同、陈三立、丁惠康并称“四公子”。他思想激进,赞成变法,戊戌事变后作《哭六君子》诗,并在第二年的春天,“略检箧衍所存往时师友赠答之作,裒为一集,虽一字之寡、千言之富,亦都存而录之,名曰《师友绪余》,志不忘也”,附在诗集《北山楼集》后,排印行世,保存了一些与戊戌变法相关人物的作品。

《师友绪余》存世不多,公开可见的有天津图书馆藏本。我自己也收藏一本,但与天津图书馆藏本内容有所不同,最大的差别是,我的藏本录有梁启超的三封信十三首词、康广仁的两封信、袁世凯的一封信和寿富的两封信,天津图书馆藏本却没有这些内容。经过比对,两本书是用同一副木活字版刷印,但天津图书馆藏本刷印在后,印时删除了相关内容,并将受到影响的版面重新排版。如梁启超的信和词,在书中共占8页,页码从四十六至五十三,而天津图书馆藏本第四十五页的下一页,版心页数为“四六至五三”,以1页代8页。显然,这是在删除大量内容后,为保留其他已经印好的书页并弥合阙页采用的权宜之计。这也说明,我的藏本是该书的初排初印本。

图:《师友绪余》(光绪二十五年初排初印本)

图:天津图书馆藏《师友绪余》被更改的版面和页码

含有梁启超等人书信的《师友绪余》,还有另一个现象,即梁启超的名字写成“梁任厂”,康广仁的名字写成“康大厂”,用的都是化名,可见吴保初在变法失败后的第二年春天即刊行师友赠答之作,实有深意,“志不忘”变法君子并保存他们的作品,是一个重要目的。在当时情势下,此举非常危险,以至于吴保初最后不得不把这些作品删除。这个本子能流传到今天,实属幸运。

图:《师友绪余》初排初印本中的梁启超书信

这个初印本又是一个校改本,有人用墨笔加以增删,或整首删除,或调整顺序,或修改注释,或删去敬抬空行,做这个工作的,不排除是吴保初本人。其中,作者注释“梁任厂,字任厂”被改为“梁启超,字任厂,广东新会举人”,文内的“任厂”改为“启超”;“康大厂,字大厂”,被改为“康广仁,字幼博,广东南海人,候补主事”。下面,就按照改注复原的文字,将梁启超的三封信移录于此。

梁启超的三封信

YuLiang Qichao's three letters

论强学会书

君遂先生有道:承示并寿君书,敬读。两公忧时之心,如将见之,钦佩靡似。寿君所言,字字金玉。此事措手之难,如久病之人,病根盘穴腑脏,以全力去病,病去而人死矣。办事之人过于持重,犹可徐导之也,其有一二借持重之名而因以图其私窟,则疾不可为也。要之其初心,惟可以图利之事乃始为之,一切当行之事,悉置不问。有倡是说,未启口而先拒之,若稍与辨论,则以词色加人,日日扬言于众曰:此局惟彼一人创之,局事亦惟彼一人主之。一切来者,若皆攀附彼之声气,诸事末从干预。夫此局之创,非出其手,此间知之者想亦不尠,而其间一二通达大体之人,皆困于簿书,不能营办琐事,令此间局面若惟一人独主,以至于此,奈何。以公议去之,非不可行,然同室操戈,大局必散,此病去人死之说也。同人皆有必欲保全之意,而彼有不惧决裂之心,此千古小人所以胜君子之技,匪今斯今,可为浩叹。别院整顿之举,同志主持者尚有其人,弟人微言轻,亦不欲过问。小会之举,自为约束,虽大局无恙,亦当为之。何以故?入会者甚众,大率当官人多、读书人少,虽有善心,未必能俛焉学诵,会虽成而学不克有进,其势必有稍密之功课以待官闲而好学者。小会之与大局,原属并行不悖,未尝有冰炭于其间也。今之时流,于一切致用实学类能言其一二,而不能深通以尽其故,此人才之所以不成而国之所以弱也。我辈同志,率受此病,故严定功课,各执专门,互相挟持,务底有成,此小会区区之意也,虽无大局之波澜,亦将行之。执事以为如何?今此间与小会者,日来所课,尚不荒殖,他日可望成就一二。知公拳拳,拟奉邀入会,俾得亲近,有所就诲。并约祁、寿两公,想不见弃。顷所云云,以公相爱之深,忧世之切,故敢贡其一二,局中矛盾,路人所笑,本未尝一以告人,尚幸秘之。启超顿首。

作别札

君遂贤兄先生:重岛辽隔,阙侍数月,鄙怀歉仄,匪可言喻。汉功昆明,楚客泽畔,大局之忧,与君同之。书局复开,仆以婞直见挤,人情本当尔尔,亦何足云。顷归意甚速,欲得一言以为宠,谨奉纨扇,想不见弃。伯福亦久未见,并思得赠言,不审君能为我代致之否?行期在二十间,日内当图良觌,以罄所怀。启超顿首。

别后书

君遂兄长足下:国门分携,倏已两月。抟沙易感,怀思可知。自顷入洛,游谒虽众,而落拓寡聊,含沙屡遇,相知相爱,惟在足下。纵复重岛辽隔,合并苦稀,而感念之情,靡时云已。去秋迄今,事变累易,横流无极,魑魅喜人。业每败于垂成,病即加于小愈,凡兹陈迹,君所共见,太息之外,更无他言。弟顷居海上,与黄公度观察、汪穰卿进士创一《时务报》,冀以开广风气,佽助见闻。此间为南北总汇之区,视首善之晦盲,似有差别。顾事变太速,岁不我与,聚室而移王屋,捧土以塞孟津,绵力薄材,恐无所补,得寸得尺,竭吾心所能至而已。黾勉图功,经费支绌,惟赖报章风行,乃可支持。今邮上公启三十本,乞斟酌其可否与同志共维持之。此局若定,或可为他日学会、议院一切之基也。顷已布告各省同志,请其相助,惟皖省未得其人,若君所知有可以语于此者,便望相告,铭感奚如。近学想益进。数年以后,人血满地,恐更无从容弦诵时,望及时交勉之而已。君智慧才力,独出冠时,惟冠盖京华,销磨太甚,尚望稍节酬应,以劭大业。猥托相爱,不敢以谀词进,想弗嗔之。出都时承惠述德碑文,谢谢。照象一躯,敬呈左右,聊寄远思。伯福所学成就想益远大,格于例、伤于贫,不能行其志,奈何。此次匆促,未及致书,相见时为弟问讯也。启超顿首。

《别后书》的后面,还有“附录所书词十三阕”,梁启超跋云:“丙申三月将出都,濒行,君遂兄长索拙著,以近为词应之。启超记。”所书词作均见于《梁启超全集》,今略。

《论强学会书》与

梁启超在强学会的活动

Qichao's activities in Qiangxuehui

梁启超的第一封信,作于强学会存续期——光绪二十一年(1895)的十月至十二月,“论强学会书”及另两封书信的题目,当为吴保初所拟。

梁氏《饮冰室诗话》记与寿富的相识说:“乙未秋冬间,余执役强学会,君与吴彦复翩然相过,始定交,彼此以大业相期许。”可见梁启超与吴保初交往,也始于强学会时期。

这封信,是对吴保初转来的寿富书信的回复,所涉事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强学会及强学书局内部矛盾的看法,二是介绍在强学会内组织“小会”的情况。寿富的来信,也见于《师友绪余》,即《论强学会条规书》:

论强学会条规书

君遂执事:日者蒙以条规见示,适有客在座,匆匆奉复,未尽所怀,今更申其议,伏望垂察。当事诸君过于持重,诚有使人郁郁处,梁君毅然另为约束,岂非丈夫。惟寿富不无过虑者,以为斯议果成,局中先分疆界,势既为二,人必左右袒,一出一入,是非以生,同室操戈,势所必至。当斯会之始,举国非笑,谓为不成,今幸规模粗具,然非之者尚十四五,观望者亦十二三,若局事蒸蒸日上,将必天下向风;若局事或有二三,瓦解亦可立待。同舟以济,尚恐难成,若更参差,息驾何所。此事成败,大局所关,设不幸所言或中,谋者未成,成者先废,将毋大失梁君之本意乎?夫公议者胜人而不为人所胜者也。梁君所欲为者,本皆会中应有之义,若并此不能,尚何名为强学?今若邀集同志,平心与之徐商,使是非大明,人人开悟,当局诸君,将必舍己相从。若其不从,是违公议,违公议者,公议亦违之,当局者将不自安,尚何局事之能持,则梁君之议,当行于合会,又何烦别为约束乎?寿富闻之,非常之功,惟忍乃济,迈俗之议,阅久自明,今者惟忧人力之不厚,人心之不坚,与其别白是非、另生枝节,何如相忍以济、培其本根。若力厚势成,是非大定,则亦贤者持柄、愚者退听耳。斯时肩荷大事者,非梁君辈其谁?若不出此,将必是非互腾,尽失本意,势分力薄,奏功无期,在会者思去,局外者不前,人心忧疑,大事去矣。寿富不幸生逢斯世,有死国之义,无戡乱之才,惟冀风气宏开,人才日出,上安君父,下遂私图,故当斯举之兴,闻而起舞,今知局事如此,不胜恟惧,以与执事相知久,故敢贡其私意。伏惟恕其狂瞽,幸甚。寿富顿首。

图:寿富《论强学会条规书》

(《师友绪余》初排初印本)

对强学会研究来说,寿富的这封信是一份重要史料,它至少透露了如下信息:强学书局为人把持,强学会名存实亡;梁启超毅然奋起,欲有所约束,并拟定了“条规”;梁的计划如果实现,强学会内部将会分裂,甚至危及生存。为此,寿富不赞成梁启超的行动,劝他“平心徐商”“相忍以济”,以退让维护大局。

按照康、梁的理想,强学会是一个讲求新学、议论时政,“实兼学校与政党而一之”的组织。但实际上,京师强学会是以御史台、翰林院的京官为主建立起来的,首倡者为陈炽、文廷式、沈曾植、康有为等人,赞助者有李鸿藻、张之洞等大员,构成复杂,议论各异。康有为和梁启超在其间发挥了组织引领作用,但在强学书局成立之前,康有为已于八月二十九日离京,未参与强学会创办的后期工作,只留下梁启超在京,先后主办《万国公报》和《中外纪闻》。虽然梁启超做的实际工作在今天看来十分重要,但他只是一个举人,在一群京官中人微言轻,也未进入决策层,难以左右大局。强学书局成立后,丁立衡、张孝谦、熊余波等人主持局务,“有欲开书坊者,有云宜专卖国朝掌故书者,有云宜卖局版经书者”,康、梁设想的讲学、议政功能均无从谈起,以救国热情组织起来的强学会,眼看办成了一家旧书店,维新同人当然痛心疾首,因此寿富说“当事诸君过于持重”,“使人郁郁”。

而且此时,当局数人也矛盾重重,最后张孝谦排挤掉其他人,独自把持局务,令事情更不可为。梁启超信中道出当时情形:“要之其初心,惟可以图利之事乃始为之,一切当行之事,悉置不问。有倡是说,未启口而先拒之,若稍与辨论,则以词色加人,日日扬言于众曰:此局惟彼一人创之,局事亦惟彼一人主之。”针对这种局面,梁启超不赞成寿富提出的通过“公议”迫使当局者改弦更张的建议,因为真正不顾及强学会分裂和存亡的人,正是当局之人:“以公议去之,非不可行,然同室操戈,大局必散,此病去人死之说也。同人皆有必欲保全之意,而彼有不惧决裂之心,此千古小人所以胜君子之技,匪今斯今,可为浩叹。”

面对乱象,梁启超并未旁观,而是采取行动扭转局面。他撰写《学会末议》一文,在同人中传看,申说学会宗旨;拟定《强学会条规》,试图对会务进行约束;同时他还发起一个“小会”,坚持讲学活动。

寿富信中说,“梁君毅然另为约束,岂非丈夫。惟寿富不无过虑者,以为斯议果成,局中先分疆界”,可见梁启超拟定的《强学会条规》,将对强学会的主事者形成约束,并且难被他们接受,必然是一个具有新思想的文件。

梁启超组织的“小会”,也有当时的人提到,“京中同志十余人(卓如、伯唐、子封、穗卿、刚甫诸君及钝丈、樵父子)起一小会,迟大会十日而亡”,但语焉不详。今合梁启超与寿富之信而观之,可知其大概。

梁启超说:“小会之举,自为约束,虽大局无恙,亦当为之。”“小会”是在“大会”内部成立的,在“大会”无所作为的情况下,如有“小会”坚持作为,当然是一种拨乱反正,从而构成约束。他透露出“大会”当时的颓状:“入会者甚众,大率当官人多、读书人少,虽有善心,未必能俛焉学诵,会虽成而学不克有进,其势必有稍密之功课以待官闲而好学者。”多数会员无心学习,学会名存实亡,因此需要为好学者另立一个“小会”。他又阐释了“小会”的宗旨:“今之时流,于一切致用实学类能言其一二,而不能深通以尽其故,此人才之所以不成而国之所以弱也。我辈同志,率受此病,故严定功课,各执专门,互相挟持,务底有成,此小会区区之意也,虽无大局之波澜,亦将行之。”

于此可见,强学会内的“小会”,是梁启超在“大会”功能丧失、无法开展活动的情况下,成立的一个专注于讲授、研习致用实学和专门功课的同人集会,初始会员只有十人,来自强学会内外。梁启超邀请吴保初和寿富及祁姓某公加入强学会小会,并说“今此间与小会者,日来所课,尚不荒殖”,说明已经开始活动。但“小会”是在强学会弊端暴露后成立的,寿命又只比“大会”多十天,所以梁启超写这封信的时候,大概已接近强学会的尾声了。

梁启超和寿富的信,还有助于解决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即强学书局开办时期,强学会究竟有无实体存在。

不同于上海强学会有完整的章程等文件可以引用,考察京师强学会的历史,只能根据当事人或知情人的零星记载。在这些记载中,同人们筹备的是“强学会”,但成立的组织却是“强学书局”。特别是书局成立后,参与者多称“强学书局”,少有称“强学会”者,这令人怀疑在强学书局正式成立后,强学会已不存在,或强学会从未正式存在过。但吴保初为梁启超和寿富两封信拟的名字,都包含“强学会”名称,虽属事后追述,仍是当事人的说法。寿富信中则说“梁君所欲为者,本皆会中应有之义,若并此不能,尚何名为强学”,显示“强学会”确有实体。梁启超说“入会者甚众……会虽成而学不克有进”,并发起“小会”,对应的都是强学会,这是最重要的当事人对强学书局与强学会并存的直接说明。

对强学会和强学书局的关系,其实从《上海强学会章程》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它是上海强学会的章程,但以很大篇幅,讲一个“局”或称“强学总局”“分局”“书局”的运作规则、强学会会员与“局”的关系。这说明,上海强学会发起后,随即成立“强学书局”,作为学会的办事机构,落实办会宗旨,处理日常事务。入会者向书局入股或捐款,然后成为会员。京师强学会的运作模式也是如此,强学书局是强学会的办事机构,学会通过书局才能运行,这也是为何强学书局主持人的行为会关系到强学会的兴衰存亡。强学会与强学书局二位一体、同时存在。

《作别札》与

梁启超退出强学书局

Liang Qichao's withdrawal from qiangxuehui

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七,御史杨崇伊以“奏为京官创设强学会,植党营私,大干法禁,谨据实究参,仰乞圣鉴事”上疏,要求查办强学书院(即强学书局)。此疏所参为“强学会”,列举的事实却是“强学书院”的行为,于此也可见强学会与强学书局的关系。

吴樵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说:“京会闻发难于卓如之文。渠有《学会末议》一篇,甚好,脱稿后曾以示樵,不知局中谁人献好,闻于政府(原注:闻系常熟),遂唆杨崇伊参之,而杨与合肥之子为儿女亲,因此亦可报复。”强学书局招股时,李鸿章欲入股三千两,被同人拒绝,再加上政见不同,李遂扬言报复。杨崇伊与李鸿章为姻亲,此举有挟嫌报复的嫌疑,导火索则为梁启超撰写《学会末议》。

杨崇伊参奏后,强学书局于十二月初九被查抄封禁。

强学书局有京中官员的大量股份,他们自不会坐视被封,于是运动解禁,至当月二十二日,由御史胡孚宸上《书局有益人才请饬筹设以裨时局折》,有旨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奏。次年正月十二日,总理大臣李鸿藻奏请将强学书局改为官书局,二十一日奉上谕准许,交工部尚书孙家鼐管理。二月二十一日,孙家鼐奏定章程,官书局随后开业。

图:孙家鼐与康有为

在筹备官书局期间,孙家鼐拟定了管理官书局的二十三人名单,大多数为参与强学书局的京官,梁启超却被屏除在外。三月,梁启超应黄遵宪之请,赴上海筹办《时务报》。《作别札》说“书局复开,仆以婞直见挤”,又说“行期在二十间”,即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的二、三月间。

吴保初从信中得知梁启超的遭遇,立即向孙家鼐进言,请他收回成命,延聘梁启超。三月十二日是孙家鼐的生日,他去祝寿时当面请求,后孙家鼐两次回拜,皆未相遇,吴保初于是又给他写了一封信,即收入《北山楼集》的《上孙尚书书》,略云:

上孙尚书书

两蒙高轩枉过,有失迎迓,罪甚罪甚。……近日朝廷以书局属公,实欲公之造就人才,以待国家异日之用,斯事虽细,关系天下,则公安可不广罗俊乂,上承明诏?窃见广东举人梁启超,年二十四,奇才淑质,独出冠时,综贯百家,凌跞一代,九州万国之纪,旁行斜上之书,莫不取其精华,得其指要。绮岁不廉之誉,方之蔑如;何休学海之称,奚足拟美。求之近日,诚为罕觏。今以不合当世,思褰衣远去,公倘不以年少少之,折节往拜,慰而留之,延揽入局,于大局不无小补。……梁君行期甚急,愿公速图之,不胜大愿。

图:吴保初《上孙尚书书》(收入《北山楼集》)

他写好这封信后,先寄给寿富看,寿富并不赞成他的做法,两次回信请他三思。这两次 来信,即初印本《师友绪余》中的《论留任公书》和《再答》。因涉及早岁友人对梁启超的评价,且资料罕见,全文移录于此:

论留任公书

君遂老弟足下:日昨为风所中,头晕骨痛,大有伤寒意。任公事似须细思详酌。老弟爱才之心,实为近今所罕,但惜不在高位,在高位者又无此副心肝,此时事所以难也。某大臣奉旨管理书局,当广求异材,以开风气,方于时事有益。乃不出此,尽散股分,惟奏举二十二人办理局务,则其有先入之言已可见矣。任公去岁在局,职司掌笔,本为局中不可少之人。今乃不在二十二人之列,此必有以好事狂妄谮任公者,盖所以必欲谮之者,实恐任公分其权也。老弟身往力荐任公,某大臣若以爱才为心,当殷殷下问,如恐失之。乃言者殷然,听者漠然,是其心不重任公,并不重老弟之言,明矣。老弟谓渠两次过访,似为任公之事,设如所度,讵不大佳,但恐仍是老弟爱才之心耳。故欲老弟亲往探之,若果为此,上书不晚;设不为此,渠疑任公倩老弟营求,于事无济,于己于人皆有损。君子爱人以德,老弟爱之,当保全其名节,详筹其出处。任公才识,安往不得,某大臣不知求任公,任公乃求某大臣耶,必不然矣。迩年营求之风炽,在上位者动以营求轻天下士,故士之自立者,往往矫情以震之,盖不得已也。夫任公留京,于任公毫无益处,于书局则大有益。若令某大臣疑任公营求,必轻视之,必不留任公。不惟不能留任公,转使某大臣疑任公为营求之士,是老弟爱之适以害之也。兄之呶呶为此者,既重任公,又重老弟,诚不欲任公与老弟为人所轻也,望详度之。原书文字甚佳,姑存兄处,如某大臣诚有求才意,即当奉还。兄富白。

再 答

今日大人先生之心最难测度,恐其以老弟为卓如游说,则老弟无置身地矣。设更以卓如倩老弟游说,则并卓如无置身地矣。此事所关不小,望更细心酌之。鄙意以为今日某大臣过访相左,或是谢寿,老弟未可造次上书也。原件奉缴。

寿富深知孙家鼐排斥梁启超,其后有复杂原因,并不会因吴保初一言而改变做法,且以梁启超的才识和当时的官场陋习,也无必要去乞求高官延聘,因此极力劝阻吴保初办理此事,并暂留了他写给孙家鼐的信。最终不知吴保初是否递交了这封信,但可看出,他为梁启超的前途奔走,完全出自对梁之思想和才华的激赏。梁启超此时年方二十四岁,二人相识不过数月而已。

图:寿富画像

在对吴保初的研究中,常见一种说法,谓梁启超初来京师,系吴保初向孙家鼐举荐,使他得露头角。此说的源头是陈诗所撰《吴北山先生家传》。其传略云:

吴北山先生家传

先生尤善知人,丙申邂逅新会梁启超于京师,时工部尚书寿州孙文正公家鼐方领自强书局,先生与有雅故,致书荐启超,(下文节引《上孙尚书书》,略)……孙公于是礼聘启超,为订章程,启超旋游湘,后卒以才名显。

从上述当事人信函可知,此说与真相大相径庭,应予更正。

《别后书》与

《时务报》的推广

The promotion of Biehoushu and Shiwubao

梁启超离京去上海,是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三月二十日前后。《别后书》说“国门分携,倏已两月”,当作于五月。

《时务报》于七月初一创刊,此时正进行紧张的前期推广。梁启超给吴保初写信,寄去公启30份,希望吴在京师向同人推销报纸,并推荐家乡安徽的联络人。吴保初于是作《蕲同人阅时务报小启》,略云:

蕲同人阅时务报小启

乃者梁君卓如,特在沪滨创立时务报馆。观其体例,首陈治道,继译新闻,采国风于六洲,置苦口于万户。虽迹类商鞅,言同邹衍,而略其形似,要厥指归,知长沙痛哭,乃心汉家;杜牧罪言,输忠唐室。针膏起废,此洵活国之扁仓也。蒙嘉美卓如之心,思推广其意,兹购得三十分,以次递传,足供百人浏览,限三日专足走取,原报外不索分文,其有愿自购者、有愿助款者,各听其便,不有博弈犹贤乎已,诸君子或亦有意于此邪?

乃者梁君卓如,特在沪滨创立时务报馆。观其体例,首陈治道,继译新闻,采国风于六洲,置苦口于万户。虽迹类商鞅,言同邹衍,而略其形似,要厥指归,知长沙痛哭,乃心汉家;杜牧罪言,输忠唐室。针膏起废,此洵活国之扁仓也。蒙嘉美卓如之心,思推广其意,兹购得三十分,以次递传,足供百人浏览,限三日专足走取,原报外不索分文,其有愿自购者、有愿助款者,各听其便,不有博弈犹贤乎已,诸君子或亦有意于此邪?

吴保初一边倡议阅读《时务报》,一边自购30份报纸供同人分阅,并号召大家订购和捐助,为梁启超的办报事业出了一份力。

梁、吴二人京门分别时,梁启超为吴保初书写自作词十三阕,吴保初则作《送任父之申江》诗送别:

送任父之申江

吾友梁任父,飘零真可哀。

少年入京国,下笔挟风雷。

亦有新亭泪,斯人贾谊才。

江湖须自重,呇獭久相猜。

他们二人的交往时间只有短短数月,见面不多。梁启超去上海后,又去长沙主办时务学堂,吴保初则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秋辞官归里,戊戌政变时未在京师,随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多年,二人再未晤面。但吴保初对比他小四岁的梁启超,可谓一见倾倒,除了在事业上多方帮助,甚至还学习梁启超的文风。在梁启超被通缉后,冒险刊行他的作品,尤可见吴保初的真情。梁启超在书信中也对吴保初多有期勉,《别后书》谓“君智慧才力,独出冠时,惟冠盖京华,销磨太甚,尚望稍节酬应,以劭大业”,实中吴氏之病。吴保初交游泛滥,不只梁启超指出,寿富也曾规劝,言“妨学者大半皆在交游”“愿左右毅然自克”,但终其一生,未能去除这一名士习气,梁启超进以药言,足见知爱。

通过《师友绪余》初印本保存下来的梁启超与寿富、吴保初等友人的往来书信,可以对梁启超在强学会时期的经历有更深的了解。强学会在成立之初,就因参与者的广杂、主事者的偏颇,陷入分崩离析、名存实亡的境地。为扭转局面,梁启超撰写《学会末议》、拟定《强学会条规》、发起“小会”,使用各种方法试图将强学会拉上正轨,却点燃导火索,导致强学会和强学书局被封禁,自己被逐离场。康、梁心目中的强学会,是一个学校与政党兼而为一的社会组织,而实际上在短短几个月的筹备期和运行期中,强学会“学校与政党”的功能无从实现,唯一成功的工作,是梁启超主办出版了《万国公报》和《中外纪闻》两种报刊,为中国和他自己,开启了新的历程。

原标题:《艾俊川丨从强学会到《时务报》:《师友绪余》中的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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