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Liuzhouchin
清末长江往事:沙市开埠前街景与“无锡教案”—德龄公主童年回忆录(六)

清末长江往事:沙市开埠前街景与“无锡教案”—德龄公主童年回忆录(六)

接上文:

清末长江往事:为什么我是满洲人—德龄公主童年回忆录(五)

第六章:沙市开埠前街景与“无锡教案”

我在沙市的那个家忽然变成一个喧器的场所。我不明白这种转变,可是我对此感到大大的不安。

我问人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认为对于我,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且觉得我现在年龄太小,不会了解的。仆人们普遍在一种紧张和激动的空气中骚动着。

被我第一个问到关于这种纷乱的情形的是红芳,那婢女。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她。

“管你自己的事吧!”她冷漠地说。

可是我的好奇心决不会因为受了一个婢女的呼喝而改变,尤其是像红芳这样一个卑鄙而为我所厌恶的婢女。

我问每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谁都不告诉我。于是我想父亲一定愿意告诉我,因为他从没有说过哪些事情没有我的份儿。

假使他说我年纪太小,不会懂得,那我就相信他了。因为父亲从来不欺骗我。

于是我就到他办公的地方。他那里有客人,大家都很严肃。这种情景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而且这种恐惧感有增无减,当我听到一个客人这样对我父亲说:

1895年“古田教案”期间被杀死的洋人。本文里的“无锡教案”应该在甲午战争前。

“可是你这样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只不过是为了几个死了的外国教士,以及那些被监禁着的传教士。为什么要为他们担忧?照我的意思,我要把这些在中国境内的外国教士不是杀掉就是驱逐!”

“这并不是在这里的那些教士的过错!”

我父亲严厉地说,

“他们是被他们国家派出来的,不管他们自己愿意不愿意,他们不得不来;既然他们在我们这里,我们就有责任使他们得到他们应得的待遇。

我不赞成任何国家的人没有得到我们的允许而可以来传教,可是他们既然来了,而我们的百姓对他们无礼,那我们就有责任去保护他们。”

“可是这次无锡发生的事是很严重的,”

刚才说话的人辩道,

“假使你为外国人辩护,那么我们的百姓就认为你是串通外国人的,可能使你遭到比外国人更坏的待遇!”

(整理注:此次“无锡事件”,按照本文里的描述应该在甲午战争前。最后以清廷处决主要囚犯,有关官员革职的方式比较成功的解决了这一事件。与几年后的“古田教案”有异曲同工之处。

清末,各地都发生了多起排外事件,而洋教士首当其冲)

清末1895年无锡“古田教案”

当我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奇怪的对话,并且猜度着这些话的意思,来理解我父亲为什么会遭到危险?

父亲忍不住对那些心怀恐惧的客人大笑起来。:

“他们不会害我的。”他说,“我要去 了,这是我的责任!”

这样看来,我父亲就要离开沙市了,我一点都不知道他要出去多久。可是父亲的走对我是件不幸的事。

于是我也顾不得这些神色严肃的客人,冲到我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乱纷纷的现象,以及那些对我父亲幸福有关的危险是什么。

可是这一次我父亲的回答让我受惊了,因为他拒绝告诉我。

“你年纪太小,不懂得这事,"他说,“我现在要出去一段时间, 但是不久我就会回来,我们仍旧能够快快活活在一起。”

1895年,“古田教案”时被处决的犯人

我不满意,我害怕在父亲准备出发的一个时期里, 我的功课要荒废了,我将更不被那些忙乱的、强动的仆人们所注意。

我问了许多谁都不能回答的问题,许多我们沙市家里的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可是从这许多问题中,我所能得到的简单的回答就是父亲要离开沙市了,黑暗已侵袭进快乐的家庭,父亲的性命已遭遇了空前的威胁。

父亲有着少有的同情和理解,已经看出了我的不安,就告诉我他要带我坐在他的轿子里,和他一同到那艘开往无锡的船上,这建议暂时使世界重现光明。

母亲不赞成这主意,因为这样,仆人们把我送回来很不方便,但是我们家里还有许多空着的轿子,所以父亲坚持要带我去。

那次旅行给我的印象多么深刻啊!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从窗里望着一路经过的沙市。

清末抬轿照片

父亲的轿子是一个华丽的东西,上面有各种表示他的官阶的装饰品,抬轿需有四人,但有两班轿夫轮流工作。

轿子的外壁是绿绒,四面各有一扇玻璃窗。轿子的下部是红色的,轿顶下挂着流苏,当轿子颠簸振动的时候,流苏就前后摇摆,好像在跳舞。

轿夫们都是穿着蓝色的外衣、蓝色的裤子,戴着黑色的毡帽,挂着鲜红的流苏,还穿着无跟的黑毡靴。

除了那些真正抬轿的轿夫外,另外还有一个领班的轿夫,他扶着轿子在旁边走。这人的任务就是替父亲保管重要的文件,同时监督那些轿夫。

还有一个人张着一顶大红伞在轿子前面跑,这伞是一种信号,看见的人就知道后面有一位大官来了,应该快快让路。

我就是这样坐在轿子里旅行,经过沙市的小路,经过那些又湿又滑的小路,因为在轿杠的两端挂着满桶的水,无论轿夫怎样小心着使轿子平稳,可是水总是要从桶里溅出来,流到石头马路上。

铺路用的都是很大的石头,而且铺得不均匀,以致道路崎岖不平,轿夫们走这种路确是一件苦事。

沙市胜利街街景,当年裕德龄乘轿经过的巷子可能就是这条巷子。出自:咚咚

我现在还记得那些轿夫的声音:

“喂!"那前面的轿夫喊道。

这字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这是轿夫的一种术语,别人是不懂的。

作为一个单字,这字在这里没有真正的意义,但是这种声音可以给后面的轿夫传达这样的意思:

“路上有坑!走路要小心!”

前面的轿夫刚喊完这字,后面的轿夫接着就应道:

“呃!”这字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包含着下面的意思:

“我听到了!我留心着了!”

沙市的街道不但凹凸不平难以行走,而且非常狭小,太阳难得照到这条街上来。

因为这个小镇上的主妇和阿妈们,都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竿上,从窗上伸出,横跨在街道上面。

沙市胜利街上晾晒的衣服,出自:咚咚
沙市胜利街上弹琵琶的老奶奶,摄影:咚咚

这种竹竿是这样的多,即使太阳出来,也被它们挡住,不能照到街道上。在这次旅行中,没有一样小东西被我遗漏。

我尽情地享受着每一分钟,虽然父亲就要离开了,虽然父亲的性命可能会遇到危险。

那“喂”和“呃'的声音,那轿子的颠簸,还有那紧紧搂着我的父亲的臂腕,这些都深深地打动着我。

当我从窗子里望出去的时候,也没有一样东西逃过我的眼睛:

前面是那挂着蓝色肩带的魁梧的轿夫,左右是那些破旧的房屋,后面又是穿蓝衣服的轿夫和我们刚刚经过的曲折崎岖的街道。

当路上的行人都向左右让开的时候,我为我父亲感到骄傲。

一个小贩的叫卖声清楚地传过来,一个瞎眼乞丐在那石路上摸索着,一个理发匠在墙角里做他的生意

挑水的苦力来来往往地走着,有的水桶空着到河里去挑,有的挑满了回来,那水桶到目的地的时候再也不会是满满的一桶了。

虽然水面上盖着板,他们却把水泼出在路上,使那小路更湿更滑。

江陵城(今荆州城)下的露天理发,来源:知乎作者回答


沙市迴澜巷(是张家三巷分巷)的雨巷,雨后的青石板路示意图

大红伞在前面摇动着;轿夫们大声地呼喝着:

当他们要避开路上的坑洼时,轿子会突然来一个倾斜,这使我很感激我父亲用手臂对我的保护。

在这次旅行中,我知道了几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在那横跨街上的竹竿上,晾着镇上居民的衣服,有时是裤子的一只裤脚穿在竹竿上,另一只垂下来。

我发现我们从没有一次在裤子的下面通过。有好几次,一个仆人走在前面,用一根长棒把人家全家的衣服都收下来,那长棒就是专为这而备的。我就问父亲这是什么原因?

“人家都认为在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的裤子下走过是一 件极晦气的事。”

这在我听来是很可笑的。父亲一定也觉得可笑, 因为他讲的时候在笑,并且继续说:

“这是很蠢的,我不相信那些,你也不可以相信:可是那些轿夫却深深地相信着,要去说服他们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一般是避开人家的裤子,如果不能避开就索性把它取下来!”

旅途中父亲告诉我许多事情,我现在想来,那是竭力要使我忘记他离开我们的事情!他的确成功了,因为他讲的事情都很有趣,像他以前对我讲的一样。

清末日本摄影师山根倬三所摄:湖北沙市の文星樓。即今天红门路尽头的文星楼,楼后为沙市的江堤。

他指给我看沙市的堤,堤那边的水面比这边的地基还高,所以河水很有泛滥的危险。

他告诉我轿子各种设计的意义,为什么一个一品官可以乘四人抬的轿子,而一个二品官却只可以乘两人抬的轿子。

他又告诉我绿绒帏是专给一品官用的,二品官就只可以用蓝色的等等,每一件事都非常有趣。

当男人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帐帏(是蓝绸的厚帘)可以卷起,人家可以望进去,他也可以望出来。

可是女人出去的时候,帐帏总是挂着的,坐轿的人要望外面,只可以拉起帏的一角从缝儿里张望。

清代抬轿照片

可是父亲这样和我说的时候,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时时在我心上掠过:

"外国人”、“教士”、“生命危险”、“外国人被杀”、“袒护外国人”,这些字句都是从父亲的那些严肃的客人嘴里听来的。

我仔细研究父亲的脸色,要看出他是不是害怕,可是假使他害怕,我也看不出来, 或许,照以后的事情看来,他并不害怕。

但是我很怕,非常担心他会遭遇到什么事情,父亲也许会回来,但至少短期内不会回来。

他带了多少行李啊!

在无锡办理各种重要事情的时候,他得换上各种不同的服装,但是最紧要的东西是装在一只小包里,放在轿子里的座位下,这种东西他将随时带在身边。

在父亲的座位下,除了这小包外,还有一件父亲心爱的东西:

是一只短毛的北京狗。无论父亲要到什么地方去,这只狗总是知道的,它就预先钻进轿子躲在座位下,仆人们也无法阻止它。

所以每当父亲到一个地方,主人出来迎接他下轿的时候,这只狗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好像跳出来骄傲地报告我父亲裕庚驾到。

我们到了河边。船在河的中央,一条斜的跳板搁在船和岸之间,轿夫就由这条不稳固的跳板摇摇摆摆地把父亲的轿子抬到船上放好。

沙市胜利街通往沙市的便河,便河处有码头(今沙市古玩市场所在处),图为便河上的便河桥

于是父亲和我说了“再会”,叫仆人把我带到那顶同来的轿子上,那是专为送我回去而预备的。那只狗,它想偷偷地跟着父亲去,却也被送回来,坐在我的轿子里和我一同回去。

父亲微笑着说他不久就要回来的。我勇敢地忍着,至少在他能看见我的时候我不哭。

可是在回去的路上我再也忍不住哭了。我一点都不知道回去的时候是怎样的。

我不再听到那些在轿夫脚下奔跑的猪的长鸣,我不再看见那晾着的衣裳,不再听见那小贩的叫卖声和轿夫的“喂” “呃”。

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觉得,只觉得我自己的悲哀,因为我的父亲裕庚已经远走了,他的生命正受着威胁,世界也已变成一个不快活的地方了。

1895年“古田教案”,清政府官员及英美领事等在会审现场。

很久以后,我听说父亲在无锡干了一件伟大的事,为此他得到一枚勋章,并且还得到瑞士国王所赐的一座钟,因为他在无锡营救的是瑞士人。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我不快活的时候就好像一个泼妇一样哭着,咆哮着。

当我得不到谁的同情的时候,我就把父亲的短毛狗捉来紧紧地抱着。它就挣扎着,叫着,我在悲痛之下还咬过它的耳朵!


接下文:

清末长江往事:别了,沙市—德龄公主童年回忆录(七)

往期回顾:

清末长江往事:回忆中的沙市—德龄公主童年回忆录(一)

编辑于 2020-07-29 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