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如秋叶:何其芳

绮丽如秋叶:何其芳

如果说胡适作新诗是咿呀学语,湖畔诸诗人是蹒跚学步,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是少年飞驰,那么何其芳、戴望舒则是青年之烦恼忧郁。我在青年时代学诗之初,最喜欢何其芳,从诗歌到散文,都无比珍视,常沉湎不能自拔。


在我看来,何其芳的作品,以去延安为界,分早晚两个时期。何其芳早期诗歌极适合初学诗的青年人。何其芳诗歌、散文秾丽近似晚唐之风,与徐志摩、戴望舒的中西杂糅不同的是,何其芳的诗文深深立足古典的审美传统中。

何其芳,诗歌和散文,真如其名,何其绮丽,何其芬芳。作为承接新月时代,开启现代派的汉园三诗人之一,何其芳青年即诗名显著。先看何其芳的成名之作《预言》吧。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1931年秋天

这首成名之作,大概写于十八九岁,其时情怀烂漫,因爱情而陷入忧郁。他笔下流露的感伤、甜蜜,是现代诗中爱情诗的精彩之笔。下面这首《圆月夜》,则甜蜜、优思交加,笔法坚守着一贯的古典之美,却纳入了若干欧化的意象,不失经典。

圆月散下银色的平静,
浸着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
睡莲从梦里展开它处女的心,
羞涩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红了。
夏夜的花蚊是不寐的,
它的双翅如粘满花蜜的黄蜂的足
窃带我们的私语去告诉芦苇。

说啊,是什么哀怨,什么寒冷摇撼,
你的心,如林叶颤抖于月光的摩抚,
摇坠了你眼里纯洁的珍珠,悲伤的露?
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触着每秒光陰都成了黄金。
你以为我是一个残忍的爱人吗?

若我的胸怀如蓝色海波一样柔媚,
枕你有海藻气息的头于我的心脉上。
它的颤跳如鱼嘴里吐出的珠沫,
一串银圈作眠歌之回旋。
迷人的梦已栖止在你的眉尖。
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并蒂二月兰,
蕴藏着神秘的夜之香麝。

你听见金色的星殒在林间吗?
是黄熟的槐花离开了解放的枝头。
你感到一片绿陰压上你的发际吗?
是从密叶间滑下的微风。
玲珑的栏干的影子已移到我们脚边了。
你沉默的朱唇期待的是什么回答?
是无声的落花一样的吻?


从意象看,整首诗歌充满落花的绮丽、香艳,颇有晚唐之风。从语言看,诗句技巧十分精致,逻辑也极其洽和,如“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意指恋人声音之甜美,使得相处一刻值千金,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语言技巧不可谓不精致。

类似的秾丽之作,还有《夏夜》——可见何其芳是极其擅长夏夜的花前月下之诗。

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
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
圆圆的绿阴作我们的天空,
你美目里有明星的微笑。

菊花悄睡在翠叶的梦间,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萤的金翅
飞在湖畔,飞在迷离的草际,
扑到你裙衣轻覆着的膝头。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实的葡萄藤
围上我的颈,和着红熟的甜的私语。
你说你听见了我胸间的颤跳.
如树根在热的夏夜里震动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树生长在我心里了,
且快在我的唇上开出红色的花。


这首诗里,他写淡香如流萤,扑到她裙衣轻覆着的膝头,既细致,又充满浪漫情怀。“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实的葡萄藤”,“树根在热的夏夜里震动泥土”,想象甜美又丰富。如果说前面部分还停留在浪漫主义风格,那么结尾一句,“一株新的奇树生长在我心里了,且快在我的唇上开出红色的花”,则更具有现代派的抽象,需要读者有所揣测了。唇上开出红色的花,我想,应该是指恋人的红唇吧。

《预言》,《圆月夜》从想象入手,虽然表达方式更接近于新月派,但不同于新月派直接的抒情,比新月派一般作品更多了思辨的意味。《夏夜》,则真正开始脱离了湖畔、新月派以来新诗那种传统的言志与抒情,并不和盘托出,更具现代主义倾向,颇有晚唐诗人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那种意味,让人有些似懂不懂、不甚求解了。

蓝棣之编选《现代派诗选》,并作前言。我曾反复阅读几十遍,深为赞同。蓝先生在前言中简要评价了汉园诗人及何其芳在现代派中的作用,谈论何其芳的诗可谓中肯——“何其芳的诗,颜色妩媚,姿态招展”[1]。但我认为他只是现代派大视野下的一瞥,没有说清何其芳的特点。

同列为现代派的著名诗人废名,在废名及弟子朱英诞合著的《新诗讲稿》中论及汉园及何其芳,反而是对何其芳“吹去爬到我书上的虫儿 ,使它做一个跳岩的梦”这类诗句比较赞叹,言外之意认为何其芳新瓶旧旧贩卖古典,而这种句子“可观之至“,“大约是他自己的诗”[2]。据此,也可以揣测废名的新诗主张,是不肯因袭古典的,对何其芳诗歌的古典美并不看重。

何其芳是偏向于中庸的,在西化与传统之间,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在格律与自由之间。戴望舒主张诗歌不要音乐的因素,而何其芳早起代表作,相比徐志摩作品更自由,比起戴望舒中晚期作品更精致,对音律和诗歌的齐整,是有所追求的,甚至正如何其芳在他的《燕泥集》中自我评价的“刻意穿凿”。

何其芳早期诗歌,以秾丽的古典美、忧郁的风格为主,写尽了爱情的失落。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个郁郁寡欢的文学青年形象。如《季候病》,也是一贯的风格。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收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夭!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1932年


我年轻时,极其喜欢这种精致的作品,每每反复品味,沉湎不能自拔。及至壮年,满身油腻,一地鸡毛,再读少年情怀之诗,又觉得恍如隔世,觉得何其芳早期作品似乎有些青涩而单薄了。

及至1938年,何其芳到作为知识分子来到延安后,精神状态有很大改变,逐渐摆脱小资青年小我的忧郁,更着眼于身边的革命世界了。到延安后,他写下《河》:

我散步时的侣伴,我的河,
你在歌唱著什麽?
我这是多麽无意识的话呵。
但是我知道没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
你从我们居住的小市镇流过。
我们在你的水里洗衣服洗脚。
我们在沈默的群山中间听著你
像听著大地的脉搏。
我爱人的歌,也爱自然的歌,
我知道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如果说《河》已经蕴含着大地的朴质气息,但也还残留着一丝往日情绪,那么《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则完全告别了忧伤,放弃了精致的表达,偏向于口号式的呼喊了。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早晨
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
我歌唱那些正在生长的力量
我的歌呵
你飞吧
飞到那些年轻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所有使我像草一样颤抖过的
快乐或者好的思想
都变成声音
飞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像一阵微风
或者一片阳光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渴望。

可惜的是,流传于一般语文科教读物中的何其芳作品,往往是这首所谓脍炙人口的晚期作品。何其芳赴延安后,主要从事理论研究。他虽然还写下许多现实主义的诗歌,我认为几乎不值得一读了。

少年情怀才是诗。

至今,我无数年来一直以“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作为微信和QQ签名,也正是我读何其芳诗歌的精神写照。无忧无虑白衣飘飘的读诗时光,已成过往。绮丽的句子,美若梦幻,恍若歌吹,那种美的感动,那时的心情,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不过何其芳的诗文集,我依然收藏着。美丽的句子,愿推介给更多的人,更希望能为读诗之人所喜爱。

是的,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参考

  1. ^蓝棣之:《现代派诗选》前言,P9。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
  2. ^废名、朱英诞:《新诗讲稿》十八,汉园集。P305,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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