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垚:我活过了一百岁,不但没有等到惩办凶手,连一声真诚的道歉也没有等来

王晶垚:我活过了一百岁,不但没有等到惩办凶手,连一声真诚的道歉也没有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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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日,王晶垚在他的病榻上度过了他一百周岁的生日。

“长命百岁”,这曾经是人们用来祝福老人长寿的一句话。

凡祝福的话,说的自然都是实现的可能极其微茫的事。可当王晶垚度过他的一百周岁生日,实现了绝大多数人难以实现的“长命百岁”的愿望时,他却没有一点点的快乐,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他的生命已经中止在了55年前45岁的那个时间节点,那个时间节点是1966年8月5日下午5点40分。

在此后的55年又24天里,王晶垚一直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即便是活过了一百周岁,仍然没有从那一天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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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0月2日清晨,位于成都华西坝的华西协和大学运动场集聚了来自成都各个学校的师生,当一个二百多的人队伍打着他们的校旗出现在朝阳的光辉中时,全场的师生们都为他们热烈鼓掌,这个队伍就是经历劫难的燕京大学的师生队伍。

此时的燕大已经不足三百人了。半年多以前,老校长司徒雷登因带领学生上街抗议而被日本人逮捕入狱,而后燕京大学在梅贻琦的弟弟,代理校长梅贻宝的带领下来到了成都,在这里复校并招生。

当时,有一千多人报考了成都燕大,但由于校舍和师资的限制,燕大这一年只录取一百人左右,时年21岁的王晶垚就在其中,他考入了燕大的历史系。另一个时年26岁的卞仲耘也在其中,她考入了经济系。

许多年以后,王晶垚和卞仲耘还记得那一天他们在那个运动场上了整个成都高校的开学第一课,给他们上这一课的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的个人代表温德尔·威尔基先生,他的课是一个演讲,演讲的题目是《同一个世界》。

温德尔‧威尔基
温德尔‧威尔基(1892–1944)。美国政治活动家。曾代表共和党参加1940年总统大选,他在外交事务上采取合作态度,反对孤立主义。1942年受罗斯福之托访问非洲、中东、苏联和中国等地。在中国期间,曾建议宋美龄访美以获得援助。翌年将见闻写成《天下一家》,呼吁战后合作。1944年因心脏病逝世。

1944年10月15日,成都成立了一个“民主青年协会”,当时的大三学生王晶垚就是这个协会的主要负责人,同时他还是四川进步学生运动的重要组织者之一,并多次组织了燕大学生的集会抗议,还多次参与了与当局的谈判。

在成都燕大期间,王晶垚与卞仲耘相爱并确定了恋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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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6月19日,卞仲耘出生于安徽省无为县的一个小钱庄的老板家中。

1937年夏,卞仲耘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当了3个月的小学教师,一边补习,准备再考大学。

1938年春天,卞仲耘随同安徽省芜湖女中师生迁移到长沙。她找到了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提出了去延安抗大学习的请求,但因后来参加“战地服务团”错过了去延安的机会。机会虽然错过了,但她参加革命的时间却是从1938年的春天算起。

1940年,战地服务团解散,卞仲耘遂考入已迁移到陕南的西北大学经济系,实现了自己的大学梦。

1941年初,卞仲耘加入了中共地下党,不料,地下党很快被破坏,卞仲耘等学生被校方勒令退学。从西北大学退学后,她来到了成都,考入了燕京大学经济系学习。

在这里,她认识了小他五岁的王晶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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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5月,新婚夫妇王晶垚和卞仲耘一起到晋冀鲁豫解放区的首府邯郸,参加晋冀鲁豫《人民日报》的创办,成为该报编辑。1948年,王到新华社任编辑,一直工作到新中国成立。

王卞二人在报社

新中国成立后,王晶垚到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

中年时的王晶垚

1957年他被调到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在这里,他一直工作至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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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30日,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发布一则《讣告》:

讣 告
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离休干部、副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王晶垚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1年8月29日凌晨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根据王晶垚同志家属的意愿,丧事从简不举行送别仪式。谨此讣闻。
近代史研究所王晶垚同志治丧小组
2021年8月30日

王晶垚逝世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社会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很多人为他惋惜,惋惜他在痛苦和孤独中活过了一百周岁,但还是没有等到他企盼的那一天。

那一天就是杀害他夫人的凶手被依法惩治的一天。

晚年时的王晶垚

但是他永远也等不到了,即便他再活一百年也不可能了,因为有的凶手已经死在了他的前面,没死的凶手也因超过了刑事案件的追诉期限公安机关已经不予立案了。

他曾经期盼的道歉也没有等来,道歉是有的,而且是痛哭流涕的,但他认为那是虚伪的,不真诚的,他不接受那种作秀似的道歉。

何况,他固执地认为,那些女学生只是受人指使的,他要真正的原凶出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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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8月5日傍晚,北师大女附中的学生,某高官的女儿找到了王晶垚的家,告诉他卞仲耘死了,尸体停放在附近的邮电医院门前。

那位高官的女儿警告王晶垚,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以后都只能讲卞仲耘是因高血压病而死的。

王晶垚赶到邮电医院,看到卞仲耘被放在一辆校工清扫垃圾用的手推车上,她的身体上还盖着大字报。

大字报上满是对卞仲耘的攻击和谩骂。


王晶垚把妻子拉回家里,给她清洗了身体,看到她的身上有无数条棍棒和皮带抽打的伤痕和尖利的器物戳出来的血洞。

两个女儿跪在被打死的母亲身边啜泣

他花掉了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去商店买回来一台照相机,将这付惨景拍了下来。他在等公审凶手那一天的到来,他要把这些照片作为呈堂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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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末,卞仲耘被组织上从报社调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工作,历任学校教导员,副教导主任、主任,校党总支副书记、书记兼副校长。

由于当时该校没有校长,在文革开始时,卞仲耘实际上就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党政一把手。1966年的夏天,在这所学校工作了17年之后,时年50岁的她被自己的学生们活活地打死了。

从1966年8月5日下午两点开始,被迫在高温的校园里劳作了大半天的卞仲耘被她的学生们揪去进行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殴打和折磨,到下午五时许,她已经大小便失禁,倒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但是依然有一些学生对她进行殴打、辱骂、扔秽物。

下午五点半时有人发现卞仲耘“已经快不行了”,群情激昂的学生们怕影响不好,干脆拖到晚上七点多天黑之后,才将卞仲耘送到了附近的邮电医院,而此时卞仲耘的尸体早已僵硬了。

五十岁的卞仲耘就这样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的四个孩子和爱她的丈夫王晶垚。

王晶垚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从那一刻起,他就要为自己的妻子讨一个说法,这个说法他讨了55年零24天,最后,他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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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一些原师大女附中学生为卞仲耘建造了一座铜像,原拟题写“殁于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文革暴力中”,后因前红卫兵们反对,最后只写上“卞仲耘:1919.6.19—1966.8.5”。

1966年8月5日那个下午,一个女学生按着卞仲耘的头,逼她喝涮拖布的脏水。后来校友们为卞仲耘塑像时,她也捐了款。一个参与殴打的女学生是一位副部长的女儿,她的母亲在“文革”中自杀了。她还写大字报批判母亲“畏罪自杀”。几十年后她从美国回来参加同学会,提到母亲,泪流满面。但一提到“八五”就变得特别无辜:我打过校领导?你看,我这样的人能干出那种事吗?

与卞仲耘在同一段不超过两个月的时间里,仅北京就有1772人被打死或被逼自杀。其中8月28日那一天,海淀区打死和自杀68人,朝阳区的数字是接近70人。

但他们的亲人里只有一个王晶垚一直没有放弃追凶。

他是从那个时代活过来的为数不多的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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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南方周末记者的冯翔采访了王晶垚,他问王晶垚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有一天,你又见到了卞校长,会对她说什么?”

93周岁的老人反应极快,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忘记历史。”

编辑于 2021-11-07 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