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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革命派:关于「样板戏」艺术政治化的思考

我们都是革命派:关于「样板戏」艺术政治化的思考

2019年6月22日,当笔者第一次坐在剧场里,亲眼观看一部“样板戏”作品,发现自己对这种艺术形态如此熟悉又陌生,以至想要更多了解有关“样板戏”的前世今生,于是便催生了这篇文章,企图为自己做出一个回答:“样板戏”是如何被创造并影响了数以亿万计的中国观众,又如何在上演50年后的今天,同时被官方施以封禁和允许。

文 | 刘鸡鸣(更多文章请关注公众号“刘鸡鸣”)

(本文共8453字,阅读时间约18-20分钟)


01、从旧剧革命到革命现代戏

对于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人来说,从来不曾听过、接触过“样板戏”或许是一件概率颇低的事情——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这个女人不寻常。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即便是生活在后“样板戏”时代的年轻人,也一定不会对这些朗朗上口的戏词感到陌生。

正如芭芭拉·米特勒所说,“中国戏曲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变革的故事,就革命京剧而言,这种变化只是披上了一种新的装束。”[1]当我们回顾“样板戏”从无到有的生命轨迹时,会发现,它并非一种突发性事物,而是一个有着特定历史溯源的文艺形态。

在Wen化大Ge命爆发前的几年中,伴随着一系列文艺政策和意识导向,“样板戏”的母胎已经开始被有计划地孕育着。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自清末民初以来,传统戏曲不断革新的自发进程,包括20世纪30年代的“主题先行论”、40年代的“旧剧革命”,直到50年代,激化演变为对于传统与现代、保守与革命之间的强烈冲突。

1958年8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戏曲工作者应该为表现现代生活而努力》的社论,明确指出“表现现代生活是今后戏曲工作的发展方向”,“以现代戏为纲,推动戏曲工作的全面大跃进。”[2]奠定了传统戏曲在新社会中的创作方向和思想基础。

进入60年代,在领袖意志与政治斗争之间,多重因素直接促成了传统戏曲的革命性转变。毛泽东经常将传统中国戏曲的面貌概括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1963年11月,毛两次批评《戏剧报》和文化部,说:“封建的、帝王将相的、才子佳人的东西很多,文化部不管。文化工作方面,特别是戏曲,大量的是封建落后的东西,社会主义的东西很少。文化部是管文化的,应当注意这方面的问题。如不改变,就改名为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3]半年后, 1964年6月5日,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召开,此时的毛泽东,对文艺界的传统主义倾向仍旧感到不满,几天后的6月11日,他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批评文化部门说:“唱戏这十五年根本没有改,什么工农兵,根本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那个封建主义同资本主义,所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4]

1964年6月6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对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做了详细报道。


正是这一次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的展演,以及毛泽东对文化界未能对戏曲展开彻底革命的强硬态度,为几部京剧现代戏日后成为革命“样板戏”提供了意识指导和艺术雏形,如中国京剧院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北京京剧团的《芦荡火种》、《杜鹃山》,上海京剧院的《智取威虎山》,山东京剧团的《奇袭白虎团》等,但是,这一批新创现代戏还没有被冠以“样板”的名称,仍被称之为“革命现代戏”。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二年春天。1965年3月16日,《解放军日报》一篇名为《认真地向京剧<红灯记>学习》的短评写道:看过这出戏的人……众口一词,连连称道:“好戏”“好戏”!认为这是京剧革命化的一个出色样板。[5]这是“样板”一词见诸报端的起始,随后,在文艺界和戏曲界,“样板”这个新颖而别致的词语,开始被频繁地用来形容革命现代戏。

02、“样板戏”正式确定

1967年5月1日,上海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海港》,芭蕾舞剧《白毛女》,山东的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北京的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交响音乐”《沙家浜》,在北京举行了会演。

5月10日,《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同时发表了江青亲自署名的文章《谈京剧革命:一九六四年七月在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人员的座谈会上的讲话》,同时发表的社论《欢呼京剧革命的伟大胜利》指出:《智取威虎山》、《海港》、《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等京剧样板戏的出现……不仅是京剧的优秀样板,而且是无产阶级文艺的优秀样板,也是无产阶级文Hua大Ge命各个阵地上的“斗批改”的优秀样板。

至此,八个最著名的“样板戏”被确定下来,它们在全国范围内被官方迅速宣传推广,达到了空前的普及程度。有记录表明:自六十年代后期正式推出以来,仅仅是1967年5月和6月在北京的演出中,第一套八个样板戏的演出就达到了37天218场次,累计观看人数达到了330000人次。[6]

第一批“样板戏”之一《智取威虎山》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第一批“样板戏”之《红灯记》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第一批“样板戏”之《沙家浜》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第一批“样板戏”(包括5个现代京剧、2个芭蕾舞剧和1个交响音乐)上演后,全国各地样板团也加紧了新样板的创作与排演,不久就推出了第二批“样板戏”,共计10部,包括京剧:《龙江颂》、《杜鹃山》、《磐石湾》、《平原作战》、《红色娘子军》;芭蕾舞剧:《草原儿女》、《沂蒙颂》;钢琴伴唱:《红灯记》;钢琴协奏曲:《黄河》;革命现代交响乐:《智取威虎山》。

据统计,至WenGe结束前,(第二批)仍处于试验修改阶段的京剧“样板戏”还有《红云岗》、《审椅子》、《战海浪》和《津江渡》、《草原兄妹》、《夜渡》,以及舞剧《杜鹃山》,合计7部。这些作品还在打磨完善过程中。第三批计划中的“样板戏”有7部,包括京剧:《决裂》、《春苗》、《第二个春天》、《战船台》、《警钟长鸣》;歌剧:《抗寒的种子》;话剧:《樟树泉》。[7]这些未经打磨的作品,要么因为全国观众对多年以来的单一视听产生厌倦,要么因为江青和四人帮势力的倒台无疾而终,未能在舞台上留下过多资料,也没有产生诸如18个早期“样板”作品那般广泛深刻的影响力。

WenGe期间,虽然仍存在革命歌曲、群众舞蹈、红色歌剧等形式的文艺演出,但“样板戏”无疑占据了绝大部分的中国戏剧和音乐舞台,“八亿人民八年八个戏”的口号被用来形容这个红海洋般的“样板戏”中国。

1967年5月10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刊登了江青在1964年7月发表的关于京剧革命的讲话。

03、江青与“样板戏”

60年代极左意识形态为“样板戏”的产生营造了浓厚的社会氛围,但不言而喻的是,如果缺少江青的个人推动,“样板戏”也很难成为一种独特而影响深远的艺术模式。

1966年,五一六《通知》发布后,江青一跃成为政治风云人物,她对“样板戏”的关照与影响超过了正常文艺生产的人为尺度,“样板戏”也因此带上了江青的个人印记。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就叫做紧跟一头,那就是毛泽东思想;紧追另一头,那就是革命小将的勇敢精神,革命造反精神。[8]”毛泽东及其阶级斗争理念给江青树立了强有力的文艺干预屏障。

江青非常在意自己在“样板戏”创作过程中的个人介入——

在观看《芦荡火种》(后改名《沙家浜》)演出结束后,她表示:“不行!这出戏是我管的,我说什么时候行了才能对外演出”[9]

与《奇袭白虎团》剧组见面时,她明确表示:“这个戏不经过我不行”[10]

在召集《白毛女》剧组开会时,她说:“这个戏我要了。上海,我就要了《智取威虎山》和《海港》。”[11]

用权力之口将样板戏收归己有,同时,试图弱化作品创作团队的存在。“玻璃杯是工人制造的,但谁见过他们在玻璃杯上留下自己的姓名?”是江青的一句名言,藉此逻辑,她要求凡是“样板戏”范畴内的作品,均被冠之以“集体创作”、“集体改编”等名目。

没有江青,就没有最终形态的“样板戏”,抛开“样板戏”,江青“文艺旗手”政治标榜的合理性也将大打折扣。

被拍摄成电影的“样板戏”,开头部分“集体创作”、“集体改变”字样的说明

04、“样板戏”的文本解读

祝克懿在其博士论文《语言学视野中的“样板戏”》中,将“样板戏”放置在文本的情境中,并从语言的修辞、表现风格、音乐体系等方面对“样板戏”的语言材料进行整理分析,这也启发了笔者,以文本的角度重新关照“样板戏”所表露出的同质化模因。

笔者选取了《杜鹃山》、《海港》、《红灯记》、《红色娘子军》、《龙江颂》、《磐石湾》、《平原作战》、《奇袭白虎团》、《沙家浜》、《智取威虎山》10部京剧“样板戏”剧本,过滤掉对话人名、副词、拟声词、语气词等无关文本信息,重新对剧本台词进行整理,得出京剧“样板戏”文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文本,从一种“关键词”形式提供内容取向的解读。

10部京剧“样板戏”剧本词云图,通过微词云(www.weiciyun.com)制作


台词和唱词是戏剧作品的基石,词云或许可以简单告知我们,京剧“样板戏”在讲述革命故事的过程中选择了一种怎样的叙事基调。满目充斥着的“毛主席”、“同志”、“革命”、“党代表”、“任务”、“敌人”、“土豪”、“乡亲”、“鬼子”等极具时代气息的语汇,仅从文本角度看,表达了一种单向的、指向明确的价值关照。

05、“样板戏”作为一种革命艺术

政治和爱情是艺术的两大创作源头,在中国传统戏曲的发展过程中,可以看到很多两类主题先行的痕迹。政治主题下,有突出忠君报国的《杨家将》、有申明家国情怀的《四郎探母》、有反映庙堂宫斗的《大探二》、有哭诉战争乱世的《荒山泪》。而爱情主题的剧目则数不胜数,《白蛇传》、《红娘》、《西厢记》、《霸王别姬》、《凤还巢》、《牡丹亭》等等,共同构成了繁盛时期的传统戏曲舞台。

但是,“样板戏”却走上了一条完全政治化和去人情化的道路,这是样板戏与传统戏曲在艺术取向上的迥异之处。

在人物创作上,“样板戏”中的角色表现出一种模式化的脸谱特性。几乎所有“样板戏”中的正面人物都抱有苦大仇深的民族矛盾和阶级冲突,人物经常处于极度欢欣、极度痛苦、极度幸福、极度愤怒的情感冲突状态之中。[12]比如《红灯记》中的铁梅,本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得知祖孙三代不是一家人,又面对敌人的威胁时,她突然充满仇恨,转而唱出“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又如《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爹娘从小被敌人掳走,装扮成哑人偷活在夹皮沟,她在剧中第一次出场就唱道“只盼讨清八年血泪账,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抢,飞上山岗,杀尽豺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塑造纯正的、无私的、爱恨分明的英雄,构建出一种属于无产阶级的浪漫英雄主义,成为“样板戏”的重要艺术宣传功用。根据江青的要求:“英雄一出场,就应当是一尊完美的雕像;任何场合,都要用最好的语言、最好的音乐、最挺拔的表演动作、最重要的舞台位置和最突出的灯光服饰对他进行热烈的讴歌”[13],正面人物自带英雄光环,对毛主席和革命的忠诚、对无产阶级的深厚阶级感情和对敌人毫不留情的痛恨,而反面人物,则被包装成暗淡、惨白、低矮、丑陋的姿态,人物关系总是呈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夸张和过度。

这种情感塑造方法论直接导致了“样板戏”中的人物完全抛却了作为人本身的七情六欲,所有的人“都在说着同一模式的话语,其结果形成了奇特的偏离人性的阶级共性话语。”[14]

《红灯记》中反派角色鸠山和正面人物李玉和出场时截然不同的渲染手法

在WenGe期间的伦理观宣传下,人性论被视作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流毒而遭到严厉批判,甚至在“样板戏”再创造的过程中,也出现了“到夜晚,爹想婆姨我想娘”被要求修改为“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15](《智取威虎山》小常宝的唱词)的极端例子,“性”被视作腐朽和肮脏的代表,完全不被容于由革命纯洁性所建立起来的伦理世界。

作为生理的两性之别,在“样板戏”中也被阶级情谊和阶级对立的二元关系所掩盖。从人物形象来看,如果忽略掉明显的服装和装饰,“样板戏”中男性英雄和女性英雄之间将不存在任何性格和语气上的差异,如《杜鹃山》中的柯湘、《海港》中的方海珍、《龙江颂》中的江水英,她们都是吃过苦的阶级同胞,有着与敌人不共戴天的相似生活经历,面对阶级敌人要讨清自己的“血泪帐”。“样板戏”英雄没有任何关于情欲的表达,在女英雄身上,更看不到任何作为女性之美的外化,婚姻、家庭、母性等正常的人类伦理被完全消弭掉。

《杜鹃山》中的柯湘、《海港》中的方海珍和《龙江颂》中的江水英,三个完美无瑕的革命女英雄(图片来自网络)

而就音乐的艺术性表现来看,在保留了部分中国传统戏曲元素的前提下,创作者们用西洋音乐体例对“样板戏”进行了包装,如引用西洋乐器伴奏、插入合唱段落、增加西方音乐体系中的旋律和音色,通过借鉴资产阶级的艺术手段反对资产阶级,以实现毛泽东对一种更为纯洁的、革命的政治世界的期待。

但另一方面,“样板戏”又在极力摆脱传统戏曲中蕴含的中式古典主义形态,以诸多新颖的手段对京剧进行了革新,比如取消了京剧中原有的“尖团音”之分、删去了念白中原有的“上口字”和“湖广调”、小生,甚至旦角,摒弃小嗓改唱大嗓等。

在唱腔的风格设计中,英雄人物的唱腔设计尽量靠近“高精尖”,即追求一种嘹亮激昂的运腔,以此强化“伟光正”的英雄气质。一般说来,传统京剧中的旦角唱段,最高音会安排在钢琴小字2组的mi到si之间,素以好嗓子著称的四小名旦之一张君秋先生,在《秦香莲》中最后一句“叫一声杀了人的天”,以“天”字高腔结束,达到了小字2组的si,在传统剧目中已经算是非常少见的高音。而在“样板戏”中,仍以《智取威虎山》小常宝为例,她的唱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最后一句“飞上山岗杀尽豺狼”,以“狼”字做结尾的高音拖腔中,竟然又设置了一个高腔,最高音达到了小字3组的do,也就是通常所说的High C,这种情况在《红灯记》李铁梅、《红色娘子军》吴清华、《海港》方海珍等的唱段中随处可见。

无疑,惯常性地使用高音,过于注重英雄化声腔,将“样板戏”的主要人物塑造出一种难以靠近的精神气质,使得“整部剧作的音响单一贫乏,总是呈一种走高的趋势,缺乏一些戏曲必有的、丰富的审美品性。”[16]也许在上演之初会给听众带来耳目一新的激动听感,但难以想象的是,十年文艺,只能听到如此频繁的“高精尖”程式,会给人们带来怎样的精神紧张和心理压迫。

06、“样板戏”的极端政治化

“样板戏”从一开始就成为披着文艺外衣,用以表现和参与政治斗争的畸形艺术作品。

文Hua大Ge命是一场政治运动,毛泽东将斗争的矛头直指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党内一小撮走资派,而他们背后代表的权力合法性来源则分属两条历史路线:战争年代,以毛泽东为首的武装斗争路线和刘少奇主管的白区地下斗争路线。

为人熟知的几部“样板戏”,从题材上看,主要表现了四个历史时期的故事,分别是:抗日战争时期的《红灯记》、《沙家浜》、《平原作战》;三次革命战争时期的《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沂蒙颂》;抗美援朝时期的《奇袭白虎团》;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海港》、《龙江颂》。毛泽东就曾在观看《沙家浜》后表示:“要突出武装斗争,强调武装斗争消灭武装的反革命”。[17]那么,突出哪一条路线在四个历史时期发挥了更大作用,便成为“样板戏”剧情演绎的重要政治选择。

对毛泽东本人的个人崇拜也理所应当成为“样板戏”创作的“政治正确”,“毛主席”和“获得胜利”之间,两者在不断地互相印证。随处可见的毛主席语录,被原封不动安插到剧情中,“毛主席万岁”、“红太阳”、“大救星”等口号不停复现,仅“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条语录就同时出现在四部剧中[18]。当毛泽东听到《奇袭白虎团》剧中的严伟才说:“我们必须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这叫做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时,他笑道:“这些话不都是我讲的嘛!”[19]他本人也非常愿意看到“样板戏”作品对自己政治能动性的肯定。

“样板戏”随处可见的毛主席语录,图为《海港》中的场景

“样板戏”蕴含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政治内核,即:共同的阶级仇、民族恨。[20]它宣扬的是一种以阶级仇恨为基石的斗争哲学,所折射出的暴力性,体现在人物的每一句台词、每一场情节中。正如李松所说,“样板戏”家仇国恨的情节逻辑体现为:个人仇恨→家庭仇恨→民族仇恨→阶级仇恨→国家仇恨。[21]

以政治指令指导文艺,是“样板戏”文艺创作过程中的显著特征。在《谈京剧革命》(1964)一文中,江青提出“要在我们的戏曲舞台上塑造出当代的革命英雄形象来。这是首要的任务。”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样板戏”创作“根本任务论”。1968年5月23日,“样板戏”创作者之一、后升任文化部副部长的于会泳,第一次公开提出“三突出”口号,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在主要英雄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中心人物”。

本就深耕于浓厚的左翼政治倾向,由于诸多激进的政治指令干预,“样板戏”不断蜕变成负载极左意识形态的文艺作品。

07、“样板戏”归来

WenGe结束后,“样板戏”从中国的文艺舞台上消失了若干年,高层意见和民间思维都在小心回避这些曾让人胆战心惊的音乐。

到80年代,事情开始起了变化,铁梅的扮演者刘长瑜感叹道:“样板戏《红灯记》凝聚了许多专业人员的心血,至今有不少人喜欢它,前几年在某些场合不准唱样板戏,现在我演《春草闯堂》,演完了不唱一段《红灯记》就不让下台。”[22]这一次,政治宣传发生了神奇的转向,80年代开始的对“样板戏”的民间回应,慢慢放松了上层权力的神经。

2008年2月,教育部办公厅发布了关于开展“京剧进中小学课堂试点工作”的通知,通知中规定:在已修订的《义务教育音乐课程标准》中增加了有关京剧教学的内容,确定了15首京剧经典唱段作为中小学音乐课的教学内容,根据不同学段学生的具体情况,将15首京剧唱段安排在一至九各年级。[23]规定的15首曲目中,有9首来自于京剧“样板戏”,但“样板戏”的字样早已被规避,“现代戏”这一弱化了政治面貌的界定语被重新使用。

戏曲名家裴艳玲曾戏谑地表示:“《红灯记》‘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好不好?好!可是你学戏开蒙,不也得‘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吗?你能拿《红灯记》开蒙?武生戏你怎么不用郭建光开蒙?”[24]很不幸的是,裴艳玲的戏谑如今正以一种暧昧的姿态成为现实,看看近年来的新编现代戏,“样板戏”的基因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成为一种复兴、成为中国后现代戏曲演进的一种“优良传统”。

“样板戏”终于重回人间!

08、永远革命,永不消逝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开头与结尾分别有一个情节遥相呼应:童年玩伴的傻子,在两次场景中出现时,嘴里都不停地念叨“古伦木、欧巴!”。起初,很多人只当那是一句没头没脑的疯话,而此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那是“样板戏”年代给王朔、姜文们留下的最深刻的青春暗号,一整代人的青春英雄数来数去,也许都逃不出严伟才、李玉和、杨子荣、赵勇刚和郭建光。

戴锦华曾感叹“样板戏”背后所代表的一整套文化生产现代性,她本打算将“样板戏”作为一个文化笑柄,却突然发现它是“一个如此现代的文本”[25],塑造出了一种完全有别于八十年代的现代化叙事。西方六十年代左翼思潮,也凭藉电影《解放军在巴黎》之口,对“样板戏”连连称赞“思想多么深刻!”,视之为革命化的中国先锋艺术。

现代性的迷思也好,先锋派的意味也好,“样板戏”留给当代的社会思考与文化争论从来没有停止。

最后,用《智取威虎山》创作者们的话作为总结也许正合时宜:

常宝这一个人物的唱腔,它是什么“流派”?什么“流派”也不是,干脆说:革命派![26]



参考

  1. ^[1] Barbara Mittler."Eight Stage Works for 800 Million People": The Great Proletarian Cultural Revolution in Music—— A View from Revolutionary Opera[J].The Opera Quarterly, 2010, 26(2-3).(吴群涛、李松译,王建平校)
  2. ^[2] 高波.“样板戏”——中国革命史的意识形态化和艺术化[M].1.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0 :p35.
  3. ^[3] 陈晋.毛泽东与文艺传统[M].01.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2 :p132.
  4. ^[4]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19.
  5. ^[5]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24-25.
  6. ^[6] 转引自Barbara Mittler."Eight Stage Works for 800 Million People": The Great Proletarian Cultural Revolution in Music—— A View from Revolutionary Opera[J].The Opera Quarterly, 2010, 26(2-3).(吴群涛、李松译,王建平校)
  7. ^[7] 李松.“样板戏”数目考辨新论[J].长江学术, 2012(01):p150.
  8. ^[8] 江青:《在文艺界无产阶级文Hua大Ge命大会上的讲话》,1966年11月28日
  9. ^[9]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55.
  10. ^[10]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90.
  11. ^[11]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108.
  12. ^[12] 祝克懿.语言学视野中的“样板戏”[M].1.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4 :p223.
  13. ^[13] 许晨.人生大舞台——“样板戏”内部新闻[M].01.黄河出版社, 1990 :p127.
  14. ^[14] 祝克懿.语言学视野中的“样板戏”[M].1.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4 :p264.
  15. ^[15] 高波.“样板戏”——中国革命史的意识形态化和艺术化[M].1.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0 :p77.
  16. ^[16] 祝克懿.语言学视野中的“样板戏”[M].1.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4 :p90.
  17. ^[17]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56-57.
  18. ^[18] 祝克懿.语言学视野中的“样板戏”[M].1.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4 :p213.
  19. ^[19]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89.
  20. ^[20] 刘康润:《阶级的情义重于泰山》,《文汇报》,1972年6月3日
  21. ^[21] 李松.“样板戏”中的阶级斗争与家仇国恨[J].戏剧之家, 2010(8).
  22. ^[22] 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江青·样板戏及其内幕[M].1.知识出版社, 1995 :p2.
  23. ^[23]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开展京剧进中小学课堂试点工作的通知[EB/OL].[2019-10-07].http://old.moe.gov.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e/moe_624/201001/80578.html.
  24. ^[24] 许石林.裴艳玲:你非让我说,我就骂娘[EB/OL].[2019-10-11].https://mp.weixin.qq.com/s/Ac4RC4qcsdlzrig6ELrXog.
  25. ^[25] 戴锦华.犹在镜中:戴锦华访谈录[M].01.知识出版社, 1999 :p250.
  26. ^[26] 上海京剧团《智取威虎山》剧组:《满腔热情,千方百计——关于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音乐形象的几点体会》,《红旗》1970年第2期
发布于 2019-10-18 0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