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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地立心——冯友兰的自我救赎
2019-10-15 11:19:06   来源:《随笔》    点击:


青年冯友兰
 
德国诗人海涅在谈到德国哲学家康德时,不无揶揄地说:“康德的生活史是难于叙述的,因为他既没有生活,又没有历史。”康德性格刻板,作风谨严,一生如白水平淡,确实缺乏吊人胃口的故事,他终身未娶,极其守时,行止合乎礼仪、法度,简直无懈可击。康德是优等公民,并非传奇人物,他的书信、言谈远不如英国的约翰生博士那么风趣诙谐,逗人捧腹。
 
拜时代之赐,二十世纪中国的哲学家寥若晨星,屈指可数,“生逢社会大动荡、政局大动乱、思想大动摇的时代”,他们忽左忽右,载浮载沉,即便如此,他们的生活史和心灵史同样难于叙述,原因相当复杂。比如,我们要审慎地评判三松堂主冯友兰的学术生涯,就绝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冯先生曾说过“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他还说过“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在于前者求好,而后者求真”。诚然,反思极其必要,求好和求真永无尽期。一个堪称中国学术界最高标杆的人物无疑是极佳的样本,值得后人去审视和裁量。
 
 
 
一、“北方之才不出则已”
 
大学者汤用彤夸赞冯友兰,可算一语命中靶位:“南方人聪慧,北方人朴重,南方人才多于北方。北方人才不出则已,出一个就不平常,像冯友兰,南方少见。”其意是冯友兰具有超人的毅力,辅之以绝顶的聪明,简直就是如龙乘云,如虎驾风。
 
1919年,冯友兰赴美留学,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欣然命笔,为他写推荐信,一言以蔽之:“这名学生是一个真正学者的材料。”有人说,杜威慧眼识人,堪称冰鉴。也许在杜威那一方面,事出有因,他培养过胡适,对中国留学生存有同情和好感,他的举手之劳碰巧又提携了一位中国的顶尖人才。
 
1928年8月17日,国民政府决议改清华学校为清华大学,任命罗家伦为校长。就在这个月的下旬,罗家伦聘用冯友兰为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兼秘书长。冯友兰在《三松堂自述》中写道:“……使我满意的是这是个中国人办的学校,可以作为我的安身立命之地,值得我为之‘献身’,所以就呆下去了,一呆就呆了二十多年,一直到1952年院系调整才被调整到北大。”有些人只知道冯友兰是北大教授,殊不知他的“清华”成色更足。说得更准确点是这样的:他出身于北大,归宿在北大,中间最具创造活力的年岁则属于清华。
 
1934年,冯友兰出访英国,归途中,出于好奇,向苏联当局申请短期停留,去考察这个神秘国度的社会生活。嗣后,冯友兰在清华大学作了两堂演讲,分别为苏联见闻和《秦汉的历史哲学》。他认为“苏联既不是人间地狱,也不是天国乐园,它不过是一个在变化中的人类社会。这种社会可能通向天国乐园,但眼前还不是”。他发现,较之封建主义社会的“贵贵”、资本主义社会的“尊富”,社会主义苏联侧重于“尚贤”。他特意更正了西方社会对苏联的种种误解,比如不许信教、不要家庭、割裂文化传统。冯友兰天真地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而已,清华大学师生却感觉到冯友兰对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都说“冯先生变了”。南京当局更是敏感过度,竟然派出持枪的特务,以赤化之嫌将冯友兰铐押到河北保定行营拘禁起来,要他如实交代在国外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讲过什么话。翌日,军政部长何应钦指示放人,冯友兰获释返回北平。特务无法无天,学者蒙冤入狱,此事震动全国舆论,在学界引起强烈的反弹,冯友兰一夜之间成为了名声大噪的进步教授,无妄之灾转变成无妄之福。鲁迅在1934年12月18日致杨霁云的信中感叹道:“安分守己如冯友兰,且要被捕,可以推知其他了。”多年后,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写下了这样一段感想:
 
 
 
我在这个时候,好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可以乘此机会与南京政府决裂,大闹一场,加入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的行列,或者是继续我过去的那个样子,更加谨小慎微,以避免特务的注意。有人对我说:“你不该轻易回来。你可以对行营那些人说:‘放不放由你,走不走由我。你们必须说明,为什么逮捕我?根据什么法律,是谁下的命令?’”这是劝我走前一条路。当时清华的学生准备开会,清华的教授也准备开会。我如果走前一条路是会得到全社会的支援,可以大干一番。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还是走了后一条路。“冯先生变了”,但没有变过来。
 
 
 
真要是冯先生“变过来了”又如何?多一个革命家,或许就会少一位大学者。
 
 抗战初期,几位清华大学教授结伴从长沙前往昆明,在广西凭祥县(离镇南关不远的地方),司机叮嘱大家过城门时千万别把手放在车窗外面,以免发生危险。其他人遵嘱而行,只有冯友兰纳闷:手为什么不能放在车窗外?将手放在车窗外与不放在车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与特殊意义何在?这几个问题尚未寻获答案,他的左上臂碰到城墙后就“咔嚓”一声骨折了。出此意外,他只好转车去越南河内的法国医院治疗一段时间。这段经历在他的诗作中有所反映:“水尽山穷路迂环,一车疾走近南关。边墙已满英雄血,又教书生续一斑。”有所失必有所得,住院期间冯友兰蓄起了络腮胡子,从此变成了美髯公(“文革”期间一度被迫削须)。很难说,一个爱思考的人付出此类代价,遭受此类苦痛,是否值得。三折肱而为良医,一断臂而成贤哲,这样的佳话不可多得,也不宜多有。
 
1938年,西南联大的两名学生奔赴延安,欢送会在露天广场上召开。对这两名学生的抉择,冯友兰给予鼓励和支持,钱穆则针锋相对,强调学生以读书为天职,离开学校,放弃学业,为政治献身,是误入歧途。会后,冯友兰认为钱穆不应苛责学生,钱穆则认为冯友兰一向主张学生安心读书,现在改变初衷,依违两可,纯属自相矛盾。冯友兰再次显示出早年日记中所坦承的不能决断的短处,以“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作答,实等于正确的废话。两人一番争执,结果不欢而散。在历次学生运动中,冯友兰始终同情弱势的一方,他先后掩护过学生领袖黄诚、姚依林、裴毓荪等人,当风声最紧的时候,将他们藏匿在家中。

冯友兰反感蒋介石的所作所为,但他又不得不敷衍此公。抗战期间,蒋介石有个习惯,在官邸接见从外地到重庆去的各界著名人士,设宴与他们交谈,了解舆情。座中经常有一些地方官。冯友兰受邀到蒋介石官邸吃过几次饭,观察到很有趣的现象。蒋介石喜欢向不同的地方官提同一个问题:“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如果对方说很好,话题就到此结束,如果对方回答说有些事情比较棘手,蒋介石就会一路穷诘下去,甚至勃然大怒,将对方斥责得面色如土。结果呢,那些地方官摸准了蒋介石的脾气,说“很好”的总是占绝大多数,这样既安全保险,又能轻松过关,他们何乐而不为。由此,冯友兰明白了中国官场的运作诀窍——瞒上不瞒下。别说秦二世了,就是唐玄宗那样精明的角色,也被瞒得铁桶般严严实实,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叛军攻破了潼关,渔阳鼙鼓动地来,他才如梦方醒。如果瞒来瞒去,大家总是紧瞒着掌握最高权力的领袖人物,国家的状况就会糟到极点。这样的感悟是任何人读死书都很难得到的,在蒋介石的官邸,冯友兰可没白吃那几顿饭啊!
 
许多读者都只识得冯友兰是哲学家和哲学史家,将他的著作视若瑰宝,殊不知冯先生的文学才华也是矫矫出众。他的《祭母文》如泣如诉,感人至深;他接受蒋梦麟的倡议,代表西南联大的教授写陈情书给蒋介石,请求开放政权,实行立宪,这封信通于史、明于事而达于理,独裁者披阅之后也不免为之动容,俯允了他们的呼吁。冯友兰为西南联大撰写的校歌歌词和纪念碑文则属于将才、学、识调于一鼎、烩于一炉的极品,令人口齿留香。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需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作为西南联大校歌的歌词,这阙调寄《满江红》文采、情志、气韵俱佳,令人过目难忘,可惜现在还能倚着曲调唱它的人不多了。
 
 西南联大缺什么也不缺一时之选的文坛大手笔,纪念碑由冯友兰撰文,中文系教授闻一多篆额,中文系教授罗庸书丹,堪称“三绝碑”,朱自清、沈从文等人只能袖手旁观,这样的安排,一点也不奇怪。我们不妨看看此文的片断:
 
……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转乾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始终。此其可纪念者一也。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许多年后,冯友兰谈起这篇得意之作,仍津津乐道:“以今观之,此文有见识,有感情,有气势,有词藻,有音节,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之古文。余中年为古典文,以此自期,此则其选也。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有蕴于中,故情文相生,不能自已。今日重读,感慨系之矣。敝帚自珍,犹过于当时操笔时也。”
 
1946年,西南联大左右两派人士斗争激烈,冯友兰居间弥缝,却被人误会为以调和的方式带头破坏民主运动。他感觉蒙冤受屈,因此心灰意冷,只想早点从昆明那个政治是非的大漩涡中抽身离开。同年9月,他如愿以偿,接受洛克菲勒基金会赞助,应邀赴美,出任宾夕法尼亚大学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哲学史,为期一年。他将二十多万字的讲义整理为《中国哲学简史》,在此书的自序中,冯友兰的自信和自得溢于言表:“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择焉尤精而语焉尤详也。”他在书中强调哲学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而在于提高心灵的境界”,这一认定与沉迷于名相概念之戏论的西方哲学家大异其趣,大相径庭。
 
当时,冯友兰已取得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治学条件和生活待遇远非国内大学可及。然而客居异国犹如寄人篱下,物质享受难慰乡愁,冯友兰日常吟诵得最多的是王粲的《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夫胡可以久留?”他去意已决,归心似箭,对挽留他的朋友说:“俄国革命以后,有些俄国人跑到中国居住,称为‘白俄’。我决不当‘白华’。解放军越是胜利,我就越是要赶回去,怕的是全国解放了,中美交通断绝。”冯友兰认为他在中国才有发言权,其归志已决,犹如脱弦之箭,义无反顾。过海关时,他交还了绿卡(在美国的永久居住证),此举自断退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重回清华,冯友兰入住乙所,甲所的住户是校长梅贻琦。客人进了冯宅,抬头就能看到张载的那条著名语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气魄之大、信念之雄令人精神一振。当时,清华学生将乙所称为“太乙洞天”,将冯先生称为“太乙真人”,就气象而言,这个称呼倒是不算夸张。
 
太乙真人确实有可能飞黄腾达,国民党教育部长蒋梦麟曾经“作媒”,力邀冯友兰入阁,蒋介石也一度想延揽冯友兰进入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为此请他吃饭,当面恳谈。冯友兰婉辞的理由是:“我要当了中委,再对青年们讲话就不方便了。”在升官发财的强力诱惑面前,冯友兰立定了脚跟,他不做政客,只做学者,长守清静的书斋,远离喧嚣的官场。
 
哲学家不仅能提升世人的精神境界,而且还可以直接用哲学救命,这似乎有点夸大其词,但事实就是如此。台湾美术史专家、作家吴讷孙(笔名鹿樵)曾告诉李赋宁教授一件“趣事”:在西南联大上二年级时,吴讷孙遭遇严重的精神危机,感觉生命异常空虚,活在黑暗的乱世毫无意义,打算自行了结,脱离茫茫苦海。但他心想,就算要死,也应该死个明白,于是他专诚去拜访冯友兰,向这位哲学家请教人生的真谛。妙的是,经过冯友兰的耐心开导和真情感化,吴讷孙内心的希望和信念居然死灰复燃,而且愈燃愈炽,从此摒弃消极厌世的情绪,振作心力,发愤读书,成为了美术史专家,还创作了一部反映抗战时期昆明西南联大学生命运的长篇小说《未央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冯友兰的功德可谓厚矣。
 
钱穆晚年著《师友杂忆》,其中记录了胡适对冯友兰的一句酷评:“天下蠢人恐无出芝生右者。”这话的意思是:天下蠢人虽多,但没有比冯友兰(芝生是他的字)更蠢的了。冯友兰听人转述此评,良久默然,但并无忿怼,他用平和的语气说:“胡适顶聪明,但他‘做了过河卒子,只得勇往直前’。我却不受这种约束。”冯友兰与胡适谁蠢谁不蠢,很难界定,因为他们的处境截然不同,胡适在美国隔岸观火,置身于波诡云谲、血泪交飞的政治运动之外,说话轻松安全,在知人论世方面就要打不少折扣才行。
 
1982年9月10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授予冯友兰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在授予学位的仪式中,冯先生兴致遄飞,思维敏捷,他说,人类的文明好似一笼真火,古往今来对人类文明有所贡献的人,都是呕出心肝,用自己的心血脑汁为燃料,才把这笼真火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年近九十,他依然拼命著述,作为一个传火人,诚可谓欲罢不能,至死方休。话音一落,闻者无不动容。演讲完毕之后,他还赋诗述怀:“一别贞江六十春,问江可认再来人?智山慧海传真火,愿随前薪作后薪。”华夏文化薪火相传,接力不断,若缺少冯友兰这一棒,确实会有不小的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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