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運璿先生的第七個孩子

 

 

 

 


紀念孫運璿先生八十大壽的文集:《我所認識的孫運璿》。
聯合報

 

 

 

 

【丘秀芷】

他臉色黯淡下來,說:「文化建設做太慢太少了,來不及了!」我十分吃驚!文建會是他民國七十年一手成立的,文化藝術季也是他全力推動的……

永遠的台電人

民國七十五年夏天,我的主業是「家庭管理」,副業寫作。有天,孫運璿先生派人找我去他家。在此之前,我從未面見過孫院長。但有個系列介紹女性佼佼者,曾到台大食品研究所訪問所長,介紹食品學術界四大女金剛之一———孫璐西。

以為院長因為女兒之故想見我,誰知我到重慶南路孫家,已中風二年餘的孫院長,見面第一句話竟是:「丘小姐,謝謝你為台電寫很多篇報導。」

那是文建會要我做的「一步一腳印」專題,以文學角度介紹台灣士農工商交通等各方面的成長。我寫水、電、公路、離島、音樂、農業等領域的文化,類似報導文學,但從歷史的角度切入。寫台電除了清代以降的台電史,也落筆在剛光復時「孫工程師」帶團隊在短時間內修復電力,及台電人多年來在深山老林離島海濱的扎根,更有到沙烏地大漠的建設。

為了這些報導,除了找清史、日據台灣史,更多次訪問台電上上下下許多人,就是不敢訪問已中風的老院長。明知台電人的「一朝為台電人,終生為台電人」的固若金湯凝聚精神,正是光復即來台的孫總工程師所奠定的。

也清楚台電為孫院長的「第五個孩子」,那是孫璐西說的;而他的「第六個孩子工研院」,我還不大清楚,當時電子科技才起步沒幾年,只知道孫先生的許多政策,把台灣從曾讓國際形容為「垂死」的狀態帶向經濟起飛。

文化建設遲了

看孫先生已復健得能走路,步履雖蹣跚,卻也能穩定前行,而說話思路十分清明,腦力沒因中風而受損害。我由衷的說:

「院長,謝謝您為台灣做那麼多事。」

誰知他臉色黯淡下來,說:「文化建設做太慢太少了,來不及了!」

我十分吃驚!文建會是他民國七十年一手成立的,文化藝術季也是他全力推動的。甚至原先沉靜的金鐘獎、金馬獎、金鼎獎,也是他在民國六十七年當院長後才擴大,而中正音樂廳、中正戲劇院、各縣市文化中心,全是他全力主導一一落成。

他卻懊惱文化建設做太少了,做慢了。也許,較諸台灣經濟快步起飛,早年由財經官員主導,而電力工程師、經濟部長出身的孫運璿先生當行政院長之後,才著重於文化推展,是慢了。而已中風、從死亡邊緣回來的七十多歲老人,念茲在茲的竟是人文建設。

這之後,孫院長又找我和他們家人吃過幾次小館子,甚至同去基隆協和電廠郊遊,烤地瓜。在外面吃飯,老院長常想多吃一塊肉、一點甜點,都被夫人制止住。我心中想說:院長,控制飲食,趕快好起來,再回行政團隊帶我們,好好建設文化。

民國七十六年,我告別悠遊的主婦寫作生活,被行政院新聞局找去做文化工作,忙,加上不久後搬家,又沒主動聯絡孫家,就暫時沒往來。只有在許多文化活動上見到老院長,我會上前致敬打招呼。

《我所認識的孫運璿》

直到民國八十一年底,有天孫璐西打電話到新聞局找我,要我為他老爸八十大壽編一本書,書名已定為《我所認識的孫運璿》。當時《孫運璿傳》已出版三年,而且版稅四百多萬悉數捐給「台北榮總惠眾基金會」。

璐西說找我找了好久,找到後來才發現我搬的「新居」與她家近在咫尺,同一里、同一條巷子。

《我所認識的孫運璿》與《孫運璿傳》不同的是,它不是一人著作的傳記,而是由與孫先生熟悉的人動手寫的文章輯成。

約稿由璐西負責,只有二人由我訪談記錄,其中一人竟是我的頂頭上上司郝柏村院長。又有兩篇由孫院長外國老友寫的,其中一篇我交給寫作五六年的兒子翻譯,沒給他稿費,只是希望兒子能因參與這件有意義的事,培養器宇。

我工作的困難度高些,有些赫赫政經界名人,大概寫八股文慣了,太四平八穩;有些則情真意切,但如長江大河不知遏止,甚至支流漫漫,沒有中心點。璐西跟我說:幫忙剪裁,我真的是不知如何「裁」,費了好些思量。

最令我驚奇而不費事的是孫家的人,個個會寫文章,不管院長的弟弟、妹妹、四個兒女,每篇文章都自然動人,沒有贅句,十分有趣。他的老同學、老友人寫的文章也都很有內容,最有趣的是孫院長中風後,寫數封信給夫人,字變成小二生的字,沒有標點,滿紙的情和愛戀。

為了編這本書,常去孫府。有意思的是在探索某些照片的人、地、時間,老院長的記憶比夫人好,一下子就能說出來。一點也不像得過大病的人。

一天, 老院長憂心的跟我說:

「以前,我讓新聞局設置專案室,聯繫藝文界,照顧藝文界,也發揮文化力量,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以前是姜穆在負責。」

我覺得好笑,說:「院長,我就是在七十六年接姜穆的工作,只不過我不喜歡專案室那名稱,我的職稱是編輯顧問,已經編很多書、舉辦很多藝文活動了!」

他十分喜歡的樣子,直說:「有繼續做,那就好,那就好!」

《我所認識的孫運璿》終於編好,我在後面加了年表。孫夫人一定要我寫序,我不敢逾越,只在書後寫個跋,算是不違逆長輩的意思。

印這本書,全是璐西拿錢出來,不要收據抵稅的,讓我見識孫家人的公私分明。我不肯收編輯費,孫夫人竟送我一條很好的項鍊。

而書的內容,由許多人從許多角度寫,正顯現立體的、深度的、歷史的孫先生。尤其孫先生自己幾篇病前、病後的文章,更可讀出他的理想、熱血和真摯。

去年暮春,在葉樹姍邀約下,樹姍母女和她雙親,一鴻(孫先生小兒子),孫院長、夫人和璐西,我們一塊聚餐,但院長夫人也舉止不便,她和院長都不認得我了。

而我也離開原先有意義的文化工作崗位。看老院長的狀況,我十分悲涼,想著,他第一次看到我時說的:「文化建設做得太少太慢了!」

看世局紛擾,只有慨歎時不我予。

今年二月,院長又進榮總,又與死神搏鬥,終究九十三歲高齡,他走完該走的路,而報章電視新聞,盡是介紹他的「第五個孩子台電,第六個孩子電子科技」,我不禁想:大家忽略老院長的第七個孩子———文化建設。我也在感慨,這第七個孩子還沒茁壯成長!

2006/02/2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