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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将萧克

2022-04-12梅兴无

红岩春秋 2022年1期
关键词:书稿小说

梅兴无

萧克是一位儒将,正如斯诺夫人海伦·斯诺所言:“像周恩来、徐向前和毛泽东一样,萧克是中国人所称的‘军人学者的再世。”

1991年,萧克创作的长篇小说《浴血罗霄》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夏衍称之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史中一部奇书”。之所以“奇”,主要有三个因素:初稿诞生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小说出版前就油印了两次,受到过两次批判;书稿从创作到出版,用了漫长的50多年时间。这在中外文学史上,可以说是少有的。

战场萌生创作念头

萧克,1907年7月出生在湖南嘉禾县泮头乡小街田村一个书香世家。他自幼喜爱读书,在嘉禾甲种简习师范学校上学时,阅读了不少中外文学作品。参加革命后,只要有机会,他就找书看。他带在身边多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一次打土豪时获得的,可惜后来被一位战友借去弄丢了。

萧克不光读书,还动笔写文章,并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写作习惯。在湘赣根据地时,他在战斗间隙写了白话诗、散文、小故事,经常发表在《湘赣红旗》《红色湘赣》等报刊上。长征途中,他也会即兴创作一段打油诗。

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萧克弄到一本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绥拉菲靡维奇的长篇小说《铁流》。《铁流》讲述的是苏联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支工农武装在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下,逐步锻炼成长为有纪律的革命队伍的故事。书中许多情节引起萧克的强烈共鸣,他联想到复杂尖锐的土地革命战争,一幕幕活剧在眼前浮现,激烈又精彩。

看完这本书后,萧克心潮澎湃,与战友聊了起来。他说这本书写得挺好,但比我们红军的气势差多了,我们红军的故事要写出来肯定比它好。战友们开玩笑说:那你就写一本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克突然萌发了写长篇小说的念头。

1937年5月,萧克出席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的苏区党代表会议。返回部队途中,一行数人纵论天下时局,往日的红军岁月历历在目,萧克终于下决心写一部中国的《铁流》。在甘肃镇原的一个村子里,在昏暗的烛光下,他开始构思长篇小说。

可写些什么呢?萧克19岁当叶挺独立团的连长,25岁当红八军军长,27岁当红六军团军团长,29岁当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革命经历丰富,可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反复回味自己的戎马生涯,最难忘怀的是,1934年初奉中央军委命令,他率领红17师北上南浔铁路的军事行动。

当时,为打破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围剿”,萧克率4000余人北上南浔线。在敌军数十个团的围追堵截下,萧克的部队纵横驰骋,历时两个月,行程1500公里,冲破敌人五次大兵团包围,最终完成任务,回到了中央苏区。

萧克以这次北上行动为线索,以自己的亲历亲闻为基础,以与他朝夕相伴的红军指战员为原型,构思了一支叫罗霄纵队的红军部队英勇斗争的故事。

一边打仗一边写作

那时战事频仍,条件艰苦,萧克是部队主要指挥员,没有多余时间搞创作,只得利用空隙在脑中构思故事框架。七七事变前,他开始动笔。没有稿纸,他就用毛边纸、粉连纸,颜色不一,大小不等;没有时间,他就利用夜间和其他可利用的间隙写作。到卢沟桥枪声响起时,他已经试写了几章。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写作不得不中断。

1937年8月,萧克任八路军第120师副师长,与师长贺龙一起率部开往山西抗日前线。1938年,120师收复晋西北7个县城后,部队短暂休整,萧克又提笔写起了小说。每天晚饭后,他在小饭桌上点一盏油灯,铺上一摞纸,一写就写到深夜。120师政委关向应打趣道:“老萧,你要不是带兵打仗,准会去搞文艺工作。”

萧克在战争中时写时停,相对集中地进行创作,是在平西抗日根据地。当时,他率冀热察挺进军在平西抗日,每天工作紧张繁忙,除军队建设、反“扫荡”外,还要领导政权建设和群众工作。但有利条件是居住地相对稳定,他可以利用夜间写作。

一天傍晚,萧克的夫人蹇先佛接到阜平老王家捎来的信,说孩子萧星华病得不轻。蹇先佛心急如焚,一个人赶了十几里山路,来到萧克的司令部。這时,萧克正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写作,蹇先佛说,孩子病了。可他仍埋头书写,没有理会她。她又说了一遍,萧克依然没抬头。她气得扭头就走,一个人摸黑回去了。

过了几天,萧克带人来到蹇先佛的工作驻地,蹇先佛还在生气,不搭理他。萧克感到莫名其妙,问她怎么了。蹇先佛说起那天晚上的事,萧克一脸茫然。蹇先佛哭笑不得,嗔怪:“你是不是写小说走火入魔啦?”

驻北平的日军飞机经常来平西侦察轰炸,防空袭就成了根据地军民的一件大事。日机来袭时,萧克有时藏身于老乡挖煤的洞子里,利用这一间隙在膝头上奋笔疾书;有时隐蔽在村外山坡的树林中,坐在地上就开始写作。到1939年秋,萧克前后花了两年多时间,终于在平西抗日根据地宛平县马兰村完成了20多万字的初稿。

《晋察冀日报》主编邓拓看了萧克的初稿,建议他再多写点,把熟悉的东西都写进去。于是,萧克又作了两次修改,书稿增加到40多万字,拟名《罗霄军》。

1944年夏,萧克在延安学习时,陈伯达对毛泽东说:“萧克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毛泽东说:“写文学作品啊!”萧克自嘲:“东施效颦。”

命运多舛的小说初稿

小说成稿后,萧克再也没时间修改了。40余万字的草稿,再加上几次修改,已经是厚厚的一大摞。在紧张的战争环境里,要把它保管好很不容易。当蹇先佛带着萧星华转移时,萧克慎重地把手稿托付给她:“这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交给你了,你要把它带好。”

解放战争开始后,蹇先佛和一批干部从延安撤往华北。她带着孩子每天紧张行军,无论多么辛苦劳累,都背着装书稿的挎包。一天,蹇先佛随部队抵达河北滦平,又困又乏,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挎包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部队的同志帮着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这天夜里11点,外面有人“咚咚咚”地敲汽油桶,哨兵警觉地过去一看,装书稿的挎包竟然搁在汽油桶上,但人已无影无踪。《罗霄军》的手稿失而复得。他们猜测,可能是小偷看见包里全是纸没有钱,就把挎包送了回来。

这次以后,蹇先佛更加小心地保管书稿。遇敌机空袭时,孩子可以让别人看管,唯独挎包要自己背。宿营睡觉,她将包压在枕头下,或挂在手臂上。她背着这个包南征北战,行程数万里,最终将它完好地交给了萧克。

1950年,萧克来到北京后,有出版社对《罗霄军》表示出浓厚的兴趣,萧克却认为书稿还得修改。然而这时,他又没有时间和精力修改了。

1955年,中央军委批准成立解放军训练总监部,萧克先后担任副部长、部长,担负推进解放军现代化、正规化建设进程的重任。在1958年“反教条主义”运动中,他受到错误批判,被打成“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代表人物”“反党集团核心”。

更让萧克意想不到的是,搁置了十几年的《罗霄军》书稿也被人翻了出来,当作批判他的一个“靶子”。一天,某负责人给他打电话:“听说你写了一本小说,他们要你拿出来给大家看看。”萧克说:“那只是一个初稿,还没有加工。”那人说:“初稿才能反映你的灵魂。”非要他交出来不可。

原稿经过打印,装订成三册,上面印有“供批判用”字样。因军训部的打字员对萧克的字迹和笔画习惯非常熟悉,因而书稿从头到尾打印得非常清楚,很少有遗漏或错误。萧克觉得比手稿清爽多了,庆幸得到一个“善本”,就把手写稿焚毁了。萧克晚年时想起这事还惋惜不已。

有人批判他宣传“战争恐怖论”,有人说他“污蔑劳动人民”,更有甚者说他以小说中的反面人物自况,借书中人物之口喊反动口号,这让萧克啼笑皆非。

受批判期间,萧克认真阅读了《罗霄军》,看到要增删的地方,就打下腹稿。不过,由于这部书稿被列为批判对象,他不能再着手修改了。1959年5月,萧克被撤销训练总监部部长职务,后降职任农垦部副部长。

“文革”期间,萧克和他的小说再遇劫难。造反派把《罗霄军》油印了数百册,“以路线斗争的新观点来批判萧克和这本小说”。随着批判逐步升级,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蹇先佛赌气说:“早知今日,当初不找它就好了,省去了许多麻烦。”萧克说:“如果没有这个批判靶子,他们会穷追不舍,也许麻烦更多。”

一部未定稿的小说遭此厄运,是萧克始料不及的。后来,他诙谐地说:“‘文革时期,造反派算我的老账,又油印数百份。这个‘供批判用的小说在正式出版之前,就‘出版了两次,读者还真不少。”

半个世纪后终出版

“文革”结束后,随着“左”的思想逐渐肃清,萧克及他的小说《罗霄军》受到的不公正批判随之被推倒。1977年,萧克担任解放军军事学院院长兼政委后,公务十分繁忙,无暇顾及《罗霄军》。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董保存,听说萧克有一部长篇小说,就直接叩开了将军的门,却得到“首长现在很忙,等空下来再和你们联系”的答复。不久,董保存接到电话,通知他去和萧克面谈书稿相关事宜。

1985 年底,萧克从一线退下来后,在蹇先佛、《诗刊》总编辑张志民及身边工作同志的鼓励下,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支持下,决定再次修改《罗霄军》书稿。他和董保存研究了一个修改方案,用他的说法叫做“三三方案”:三分之一的章节做文字删节润色,三分之一的章节做较大的修改,三分之一的章节要重写一遍,全书整体结构也要调整。董保存深知书稿做结构调整绝非易事,更何况他已年近八旬,就好心劝他,不要费那么大的劲了。蕭克态度坚定而执拗:“我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读者。”

动笔修改前,萧克作了一副对联自勉:“雕虫半世纪,今再操刀,告老不惜老;戎马六十年,乐得解甲,赋闲再难闲。”他把对联挂在书房里,闭门谢客,开始奋笔修改小说初稿。

由于书稿是在抗战时期创作的,许多情节都淡忘了,萧克就一遍遍地翻阅原稿,一章一章地记下内容要点,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写出小传,一点一点地记下自己的修改思路,文字工作量不下10万字。

为了寻找灵感,1987年夏,萧克带着秘书张国琦和董保存专门到曾经浴血苦战的罗霄山脉走了一趟,体验当年的真情实感。回来后,萧克对书稿逐章逐段修改、增删。

战争年代利用业余时间写的东西,萧克感到有明显的不足,特别是人物之间的联系不大贯通。他又重新设计了一些情节,适当地加强了人物的心理描写,对书中战斗场景的描写也作了仔细推敲。

萧克改稿,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对于书中引文,他都力求准确,哪怕是一句古语,也要尽力查到出处,予以校订。他还适当采纳了当年小说遭批判时一些人提出的善意、合理的意见。两年多呕心沥血,他对书稿作了四次大的修改,有的章节改了五六遍,个别章节改了十遍以上。全书从40万字删改至25万字。

小说进入定稿阶段时,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黄浪华担任终审。萧克带着张国琦、黄浪华、董保存等一起上了火车包厢,前往武汉东湖宾馆进行最后的定稿工作。到达宾馆的第二天,萧克就对书稿作最后的润色。接着,董保存进行加工编辑,最后由黄浪华审读定稿。

那些日子里,萧克完全进入了深度创作状态,吃饭时想的是小说,散步时谈的是小说,有时发生争论也是因为小说。他十分尊重终审和责编的意见,认为可以改的会虚心接受,认为不能改的,也会说明原因。

一次,张国琦建议把1928年红军发生的事情移到1934年来写,以增加小说的可读性。但萧克摇头否定:“到了1934年,部队的情况不是这个样子,这不能作调整。”

董保存感觉书稿对战争过程的描述太过冗长,认为过程交代多了不耐读,建议删减一些。萧克却坚持保留,据理力争:“《战争与和平》中有多少过程?《三国演义》中有多少过程?”

一天夜里,董保存从萧克的窗前走过,听到屋内传来朗读声:“一阵连续的轰炸声后,红军驻地的山头上立即腾起了无数巨大的烟球,吞没了山顶。烟球随即向天空飞散,红军阵地上出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山岗上许多乌黑的弹坑内,东倒西歪地橫陈着没有手的、没有腿的、没有一个四肢完全的人,有些树枝上、灌木树叶上挂满了带血的衣服、裤子……”

董保存被这段描写吸引了,敲门进去,连声说:“好!好!”萧克笑道:“不要光说好,要是听你们的,每天晚上10点钟睡觉,这些东西是写不出来的。我非要等夜深人静以后,才能回忆起当年的情景。”

小说终于脱稿,书名定为《浴血罗霄》。校样出来后,萧克又从头到尾把25万字的书稿校对了两遍,并且认真校正了所有引文。黄浪华也通读了一遍,十分郑重地在审稿单上写下工工整整的两个字:可发。

1988年建军节前夕,诞生于烽火硝烟中的《浴血罗霄》,跨越半个世纪后终于出版了。《浴血罗霄》一问世,立即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研讨会上,专家们一致认为《浴血罗霄》是一部真实再现红军战斗和生活的小说,具有浓烈的时代气息,给读者一种全新的感受。

1991年,《浴血罗霄》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后,经夏衍、唐达成介绍,萧克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成为我国第一个拥有上将军衔的作家。萧克以101岁高龄离世后,《浴血罗霄》又被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等出版或重印。2019年9月,《浴血罗霄》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编辑/杨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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