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轮方案的斟酌:一探四行仓库修复的台前幕后

澎湃新闻记者 陈诗悦
2015-09-03 12:11
来源:澎湃新闻

2015年7月27日,即将对外重新开放的四行仓库矗立在上海市苏州河畔。 澎湃记者 赵昀 资料

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已从8月起开放试运行,经复原的西墙用自身的疮痍提醒着人们不能忘却的历史,而用短短12个月完成这一重要修缮工程,建筑师们又有着怎样的艰辛和情怀?

如果在一年多前,沿上海市闸北区苏州河岸步行,至光复路西藏北路口能看到的是一栋7层高的旧式建筑,保龄球馆、家具城、创意办公楼,还有围绕着的工房及其办公区域,如同河岸任何一处尚未被开发利用的土地一样,这里弥漫着一个城市街区自然生长的市井气息,而绝少有人能够想象,正是在这个街角,70多年前曾经发生了著名的“四行仓库保卫战”。

今天再来到同一处,空旷的纪念广场以修复后的四行仓库西墙作为背景,巨大的弹孔和满目疮痍的墙体仿佛诉说着曾经战争的惨烈。2014年,上海市政府决定要在第二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纪念日之前完成四行仓库的保护和再设计,这一重任经方案竞标落到了以国家建筑大师玉恩领衔的上海院城市文化建筑设计研究中心身上。回首过去一年的工作,唐玉恩说,“我曾参与过许多建筑遗产的保护,但四行仓库仍然是非常特殊的项目。事实上,面对每个重要历史建筑的保护我们都如履薄冰,但四行仓库还需要快马加鞭。”

当年激战后的四行仓库。

民族资本的物质遗存和战争的见证

人们现在统称的“四行仓库”是紧靠西藏北路的大陆银行和紧靠晋元路的北四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大陆银行及盐业银行)组成的联合仓库,两个仓库比邻而建,大陆银行仓库设计于1930年,四行仓库则稍晚设计于1931年。建筑的核心区位在苏州河北岸,地处华界与租借的边界。根据一张1937年的地图可以看到,华界租借的分隔线直穿过大陆银行仓库。也正是这个微妙的地理位置成为战争发生于此的重要原因。

1937年10月27日,一方面为掩护主力部队从容撤离淞沪战场提供有利条件,另一方面也为争取租界内国际友人的支持以及鼓舞爱国人士的抗战士气,由中校副团长谢晋元率领的加强营420名官兵,在四行仓库与日军激战四个昼夜,打退日军多次进攻,毙敌两百余人,直至11月1日凌晨受命撤退。

彼时日本尚未同英美宣战,所以日军的行动大都局限在西侧和北侧,还有一部分是沿着光复路进行战斗。另外在西藏路的东侧有两个煤气包,如果日军用重火力对周边进行攻击,流弹就有可能引爆煤气包。所以在租界的要求下,日军只能使用平射炮和比较能够控制范围的武器对四行仓库进行攻击。根据当时留存的照片也表明战争中西墙受到了最为猛烈的攻击。整场战役得到了各界人士和媒体的密切关注,极大鼓舞了我方的士气,也反映了日军当时妄想三个月占领中国的荒谬。

四行仓库在战争中所扮演的历史角色无疑是其保存和修复的重要意义所在,然而,建筑本身的科学布局和结构体系也让修缮设计团队感到具有特别的留存价值。

两座仓库均由当时上海滩著名的英国建筑事务所通和洋行所设计。两仓库原均为5层,采用中心设南北向通廊、通廊两侧用于仓储的平面布局。仓储部分采用钢筋混凝土无梁楼盖结构体系,外墙面设高窗,以最大程度利用空间容量,体现出工业建筑特色。通廊部分为交通空间,采用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体系,原设置有楼梯、电梯等,并在顶部引入天光。

唐玉恩介绍说,仓库落成的1935年已经是外滩建筑群发展的尾声,苏州河沿岸也已经建起许多仓库,四行仓库的建造时间较为晚近,所以结构体系也比较先进。作为苏州河沿岸仓储建筑群中的典型代表,四行仓库也是上世纪20-30年代上海民族资本大发展和苏州河水路货运的物质遗存。“工业建筑同民用建筑不同,注重大的承载力的容量空间,而不是以风格为主。所以四行仓库仅仅在门头、檐部、壁柱和女儿墙顶等局部有简化的Art-deco装饰。”

今日的四行仓库。

遗址文物保护:主体焉在?

四行仓库于1994年被列入第二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2014年被列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在设计之初,文物局就提出保护设计的四个重点:发生战斗的西立面、具有典型仓储建筑和Art-deco风格的南立面、无梁楼盖体系以及南北向连通的空间。同时,市委又对于纪念馆提出了西墙的展示需求。

四行仓库的西面墙体在战争中遭受了最为密集的攻击,其修复和展示也成为了整个工程的重中之重。然而当团队刚刚进入现场进行勘察时却傻了眼:整座西墙由于后期的使用需求开设了规则的洞口,外层还增加了许多空调机位,外墙经过统一粉刷成了粉色,原本期待中历史的斑驳痕迹根本无处寻觅。西侧的空地上也已经搭建出了很多楼房,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团队,我们同7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已经相隔甚远。他们也不禁疑惑:这就是我们的文物吗?它的真实性是什么?我们又应该修缮什么?

随着勘察的展开这种疑惑还在增大。最初的场地环境不具备架墙勘察的可能,特别是遮挡物面积非常大,于是设计团队联合集团内的另一个单位使用无损红外热成像技术进行探查,他们急于知道当时的战争痕迹是否仍然存在,结果却令人失望:即使在专业技术支持下,将参数放到能够清晰探测出钢筋混凝土结构和填充物的状态下,也没有看到当时战斗的痕迹。“西墙还有多少是文物的本体?”设计团队问自己。

无损勘察没有任何突破,在业主单位的支持下,设计团队在西墙内侧五层的一小块区域对水泥砂浆的内粉刷进行了剥除,结果发现,剥除后青砖与红砖部分之间的差别竟然与历史照片中弹孔的痕迹完全吻合。此后团队又在其他几个区域进行验证,最终得出结论:四行仓库初始的砌筑材料为大尺度的红砖,战后曾用青砖封堵,后期内外侧被多次粉刷。文物的本体还在!

2015年8月5日,上海“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内景。 澎湃记者 赵昀 资料

十轮方案的斟酌

对四行仓库的勘察和研究就如同一个解密的过程,团队掌握的资料是循序渐进的,随之而形成的方案也就各有侧重不断推进,从最初的设计到最终的定稿,曾经有十多个方案摆在设计团队和专家组的面前,而每一稿的推敲都关乎最后纪念性建筑的呈现效果和实际使用的需求。

唐玉恩介绍说,最初没有人能够确定西墙的原物是否还存在,设计人员就计划将建筑恢复到1935年四行仓库刚刚建成的年代,这个方案有历史图纸作为依据,西墙是经粉刷的完整墙面。设计中计划以西墙作为西广场的背景,在这里设置纪念馆的入口,参观后从南面的出口出去,整个流线设计十分合理。在资料有限的情况下,这一方案也曾经得到以郑时龄教授为组长的专家组的评审通过。

其他的方案还包括根据历史照片在现有的墙体之外再造一个“假”墙体,但这个方案很快就被否定;或者是完全打开,再用玻璃幕墙进行遮挡,但也没有得到认可。

炮弹位置的最终确定为整个团队打了一剂强心针,并最终确定了以真实性、安全性为前提的部分复原方案:核定四个区域以炮弹完全穿透的面目来进行处理,而其他区域则部分剥除粉刷,暴露战斗过后的场面和整个建筑的无梁楼盖形式,剩下的部分鉴于房子的使用和安全需求,其痕迹就不作进一步的反映。

接下来的技术流线说来容易,却要不断面对历史真实性和现代建筑使用要求的双重标准。有些直接暴露出来的钢筋已经断裂或是扭曲,这是文物本体反映历史最为重要的因素,但是本身又存在着结构的隐患,团队不得不对楼板进行卸载,用新的结构去承载压力。剥除青砖后的炮弹洞口是否就是100%的准确位置?唐玉恩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过去填砖时会将松动的浮砖也去除,所以会稍有偏差。团队在打开洞口时还要注意保障红砖的安全和整个墙体的承载力。“在工作的每一天几乎都有新的进展。”设计团队中的一位建筑师这样说。

除了原设计图纸和历史图片资料外,原建筑内留存的构件也为团队的设计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在进行门窗设计时,两个仓库的门窗大都已经换成了铝合金的窗子,不过在探查后发现在四行仓库五楼北侧还留存了一扇原始的钢窗,从而得到宝贵的框料信息。通过此对窗间墙的部分进行了复原,在控制原有外观的情况下采用了新的铝合金窗框。

今天,位于四行仓库南侧的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已经从8月13日起开放试运行,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接待了超过5万人次,从馆方的团体预约情况来看预约团队也已经排到了今年年底。经过复原的西墙用自身的疮痍提醒人们不能忘却的历史,而用短短12个月完成这一重要修缮工程的唐玉恩也说,“我们竭尽全力表达中国建筑师对自己城市建筑遗产的热爱,对每一个建筑细节的保护和尊重,也充分表达了我们的爱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