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八百壮士》戏里戏外
1975年台湾的电影公司拍摄《八百壮士》,戏里有个角色是抗战时中国女童军杨惠敏在日军的炮火下,冲过英租界,拚命游过苏州河,将国旗献给死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
许多女明星都想争取杨惠敏这个角色,导演的要求是女主角一定要会游水,于是我天天练游泳,有一天导演到泳池来看我,当场就决定由我饰演。
记得开镜那天,许多当年的女童军穿着童军制服到现场,年龄大约都在六十左右,杨惠敏精神奕奕地走到我面前,她很怀疑这么瘦小的我能不能胜任勇敢的女童军(五呎六的我当时还不到一百磅)。
她用她那又粗又大的食指一边大力戳我那满是排骨的胸膛一边说:“你要硬起来!知不知道!你要硬起来好好地演。”我被戳得倒退两步,心想,她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一场游过苏州河的戏就分别在很多场地拍摄,然后把在河里、水沟里和水底摄影棚里拍摄的戏剪接起来才算完成。当时我才二十出头,年纪小胆子大,导演叫我从桥底往河里跳,我扑通一声就往下跳,反倒是导演捏了一把冷汗。
电影制片场有一条阻塞多年的大水沟,臭气冲天,平常也不注意有这么一条沟。那天去片场,场务拿着一条长竹竿很高兴地告诉我:“一会要拍你从这儿游上岸,我把水沟都清理干净了,你放心。”我没怎么多想就下了水沟(其实想也没用,场务说什么都得照做)。还好没怎么NG(NG系电视剧/电影术语,即no good,指演员在拍摄过程中出现失误或笑场)。
上了岸我说刚才好像看到蛇。化妆师和工作人员抿著嘴笑说他们也看到,只是不敢讲,怕说了我不肯下去。我心有余悸地往回看:“啊呀!有条大便!”场务装腔作势地说:“没有啦!那是香蕉!”
《八百壮士》剧照
最后是在水底摄影游泳池拍,那天寒流来了,气温在六至八摄氏度,所有人都穿着厚大衣,讲话嘴里冒白气儿。导演说那天一定要拍,因为第二天就要放水了,我穿着卡其布的童军服,脖子绑上了绿领巾,背著书包就跳进那冰冷的游泳池。
拍了一会儿,我趴在池边等拍下一个镜头,整张脸给冻得都缩了,副导演见我可怜,叫我上去,给了我一口酒,要我到火边烤一烤。没想到酒加上一冷一热的反差,令我即刻全身发抖地倒在地上,仿佛要窒息似的,我突然大叫起来,叫得惊天动地。
只记得一大堆人一边吆喝一边把我抬到办公室,我还是不停地抖,身上的湿衣服也没法脱,一阵忙乱中,隐约见到一支好大的针筒往我身上扎。等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和哥哥都在我身边。
1976年,《八百壮士》让我赢得了第22届亚洲影展最佳女主角奖。
1985年应导演谢晋的邀请,到上海商讨拍摄白先勇小说《谪仙记》的事。那是我第一次踏上中国大陆的土地,感觉非常震动。谢导演租了一条小木船,带我游苏州河、遥望四行仓库。
苏州河原来不是很寛广,四行仓库已成颓垣断壁,我想像著当年八百壮士英勇奋战的惨烈状况和杨惠敏背著书包勇敢地游过苏州河的情景。《八百壮士》电影里,杨惠敏献给团长谢晋元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在四行仓库楼顶升起,壮士们和杨惠敏望着冉冉上升的国旗,热泪盈眶地举手敬礼。
真实的死守四行仓库战役,发生在一九三七年十月。半个世纪之后,远远的一点红在那一座土灰色的砖墙楼顶上更显得鲜明,那是飘扬著的五星旗!我泪眼模糊了,仿佛看到青天白日满地红和红底金黄五颗星重叠在了一起。
2019年12月我到上海欣赏赖声川的舞台剧《曾经如是》,临走前去了一趟四行仓库,看见孩子们在仓库前的广场上嬉戏,大人们在旁漫步陪伴,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在灰色高墙前更显夺目。
我抬头望向高墙顶端,上面布满了碗口大的凹洞,非常触目惊心,不像枪眼,倒像炮孔,我问朋友是不是当年留下的痕迹,他们不很确定。这天仓库里面不开放,我们没能进去参观。没想到,谢晋元团长的儿子谢继民听朋友说我去了四行仓库,提议下次亲自陪我进入仓库参观并解说给我听。
看了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才知道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时只有三百五十八人,这些人一出来就被英军下令缴械且关进收容所,过著受英军监禁、日军包围的日子,四年后日军入侵租界,孤军成为俘虏,分送各地集中营,为日本的侵略战争做苦役后勤。
而《八百壮士》结束的画面却是,英?的壮士们在《中国一定强》的雄壮歌声中,眼神坚定地踏步迈出四行仓库。现实的世界有时比电影演得更残酷,比戏剧更戏剧。
2010年03月09日初稿2020年08月19日定稿
本文收录于林青霞著《窗里窗外》,广西师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