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无与伦比的叶盛兰

原标题:吴祖光:无与伦比的叶盛兰

浓缩宇宙、美化生活的中国传统戏曲是举世无双最高境界的表演艺术。我从少年时就看京剧人了迷,至今没有动摇,中国戏曲把角色分为生、旦、净、丑四个行当,非常准确的对戏台上的人物做了精妙的概括,这种分类即是在人类生活里也该是恰当的。

京剧将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多种行当都产生过伟大的演员,早期的演员我们没有赶上的,只能通过文字记载、照片、唱片来领略他们的点滴声容笑貌;今后的演员就可以利用大量的摄影录音尽量保留他们的风度神采了。

我写这文章亦就正是从这一意义出发,说一下我心头驱除不掉的遗憾,说一说一位不世出的伟大演员,我在十五岁少年时代结交的朋友,著名的京剧小生叶盛兰先生。他已经不幸在1978年逝世,假如他还活着,今年整八十岁了。

叶盛兰之《群英会》

在京剧的多种行当中,我从来就认为生行中的小生是难度最大的,以说、唱而言,要用和旦角接近的小嗓,说白要大小嗓并用,唱腔就几乎全用小嗓,但与旦角的小嗓又有区别;穷书生要唱出迂腐气、状元郎唱出富贵气、少年将军唱出英雄气……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都要有不同的表现。以我大半生看戏的经历而言,长时期以来,著名的前辈小生我看过程继先、姜妙香、俞振飞、金仲仁……都是第一流的人材。

但是在台上装龙像龙,装虎似虎,忽而文质彬彬,忽而威风八面,文武全材,唱、做、念、打无一不精的,我始终认为是叶盛兰先生。

做为小生,盛兰的优越性首先在于他的天赋条件,他的面貌、身材、五官、四肢,处处符合小生的标准,再加上他有一条又宽又亮的嗓子,绘神绘色会说话的眼睛。除此之外,他有十足的深厚功底,先天和后天的完美绝妙的结合,成为我从未见过第二人的天才的小生。

叶盛兰之《雅观楼》

艺术从来是没有止境的。以上的对叶盛兰的评价,只是指的我看见过的截止他这一代的小生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小生泰斗,往事如烟,记忆亦已模糊,但我还约略记得在半个世纪以前,北平小报选举青年演员的代表作品,唱小生的叶盛兰当选的剧目是《雅观楼》。是现在已绝迹舞台,非具有深厚武功基础不能登台的唱做功架戏。

老戏里《辕门射戟》、《石秀探庄》、《八大锤》、《临江会》、《群英会》、《南界关》、《岳家庄》一一都是盛兰的拿手好戏。他扮演的周瑜、吕布的雉尾功夫把少年将军的威风气概演得刚劲生动、英气逼人。观众称他为“活周瑜”,我亦觉得没有超过他的。其中的一出《南界关》又名《战寿春》是残唐五代故事,叶盛兰扮演守将刘仁瞻之妻徐氏,反串正工青衣,最后一场是守城之战,十足的刀马旦大武戏。其激烈的程度是我看武旦戏从来没看过的,至今亦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演过这出戏,无论就青衣和刀马旦来说都是第一流的。

盛兰表演书生和穷生都令人叹为观止。他的《鸿鸾禧》、《西厢记》、《奇双会》和从川剧移植而来的,《柳荫记》都是声容并茂,令人观后难以忘怀。他的表演不仅在天赋的外形美观潇洒,主要是表现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此。

叶盛兰、杜近芳之《柳荫记》

令人不能忘记的是叶盛兰所具有的京剧演员中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他是新中国建立以来第一个参加国家剧院的著名京剧演员,意味着主动舍弃高薪待遇的表演艺术家,真正地在早期就体现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在这一代著名的卓有成就的演员中是罕见的。

然而在五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中,他却是头一批受害者,“右派”这一顶残酷的政治帽子几乎一直戴到他生命的终结,那些恶毒虐待他的人,有些还是他的老伙伴,至今不知做何感想。尤其在为祸十年的“文革”时代,承担了极为繁重劳动的折磨。1978年,他已不堪虐待,卧床不起,贫病交加的时候,来自中央的彻底改正错划右派、摘掉右派帽子的重要文件送到了他的面前。当家人含着泪向他宣读的时候,他己经衰弱到连面部表情都没有了,于这年的6月与世长辞,受尽屈辱与凌虐整整二十一年。

三十年代我在广和楼第一次看到盛兰的演出,是他与在科时期就经常同台合作的青年演员刘盛莲合演的。刘专攻花旦,是我认识的富连成社头一个小朋友。那天演的是《得意缘》,充满闺房情趣和离奇情节,是取材自《江湖奇侠传》的一出佳构剧。是盛莲和盛兰常演的剧目,也是盛莲介绍我认识盛兰的,至今六十年匆匆过了。盛莲和盛兰都在出科后去上海演出,轰动一时,但不久以后盛莲便因病逝世,刘盛莲的花旦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创造,尤其用本嗓说白,不用小嗓是特殊的天赋和功力,假如不是英年早逝,其成就应不在他的师兄于连泉(小翠花)之下。

刘盛莲之《虹霓关》

我和盛兰最后一次见面,是“文革”初起那一年,我上街乘坐公共汽车,恰巧和盛兰坐在一起。他问我近况,我提起自家的住宅在王府井大街内北帅府胡同的十八间房屋的四合院被街道上的造反派强占掉一半。除占用我的家具,用高度的电灯照明,不付房租,还欺侮我家孩子大人。盛兰劝我去找北京房管局,把现住的几间房换两套单元楼房,关上房门便可不受干扰;现在碰上这群“革命同志”,“占了你的便宜还要欺侮你,谁受的了?”并且告诉我,他和一些朋友也都遇到了这样的情况,都换住楼房,求个安静……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换住到北郊的和平里,十年后“文革”结束,按照我原有的房间数目又换到现在的住所,并给两个儿子也换到了住房。

纪念盛兰,不得不想到叶家的另一位天才演员、当代第一的京剧武丑、盛兰的三哥叶盛章先生。以京剧行当说来,武丑亦自是属于高难度的,叶盛章的一生,以武丑独步京剧剧坛,他在基本功的锻炼方面所付出的艰辛是无与伦比的,据我知道,盛章的前辈武丑是公认的祖师爷王长林先生,但我竟没看过他一次戏。那时我着迷于年轻的同龄人演员,竟没有想到去看王长林先生一出戏,现在想想真是蠢极了。

两个杰出的演员同出自一个叶家,就使我不由得对这两兄弟的父亲、叶春善、富连成科班的主人产生无限崇敬的感情。在我几乎每天去广和楼听戏的那么多下午——广和楼每天午后都有日场演出,每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开锣,演到六点才散戏一一每当走过戏院前面的小院子时,经常会看见坐北朝南的两层小楼下层,叶老先生穿着长袍黑布马褂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就是他,为两个儿子决定了一个武丑、一个文武小生的行当;然后广请名师、加上他自身的严格管教;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付出了十倍、百倍的艰苦磨炼,终于造就成两个稀世、罕见的武丑和小生,说这两兄弟的第一项的“天赋”就带有不可思议的戏剧性:让他们站在一起,不做任何表现,给一个不相识的无知者一眼看去就会认出,一个是武丑,一个是小生,都是天生的。

叶盛章之《盗甲》

不得不提到令人伤心惨目、摧人肺肝的事实,盛章亦难逃“政治运动”之灾,于1957年被划反革命受到批判,于九年以后的“十年文革”初起的第一年赴水而死,尸体有伤,实际死因不明……

还有最小的弟弟世长、后改名盛长,1957年没有例外地也被打为“右派”,他虽也历经劫难,却挺过来了。今天是享有威信的前辈京剧老生,受到后辈的崇敬。

如今,京剧舞台上出现了奇迹!我第一次看到青年的小生演员叶少兰在锣鼓声中出台亮相时,真是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是已故的叶盛兰死而复生了?声容笑貌,举手投足,和当年的小生泰斗叶盛兰一般无二,不差毫厘,真教人不能置信人间会有这样的事情。盛兰谦虚宽广,真诚善良,而天赋之厚、功力之深,在一部梨园史上应是空前的人物,而遭遇如是惨痛!如今出现了这样一个克绍箕裘的麟儿,为他的父辈争光。我认为这是上天的报应。

接到少兰的电话,说父亲今年八十整寿,触动我与叶氏弟兄大半世不渝的友情。以这几页稿纸略表对已故老友的追怀和对生者的慰问:生者是我衷心尊敬的盛兰夫人刘淑卿女士、他的杰出的儿子叶少兰和他的妻子也是舞台上的亲切伴侣著名的京剧旦角许嘉宝女士,淑卿贤嫂是贤德的、忠贞的、陪伴天才的少兰度过最幸福美丽的青春岁月,也一同经受非人的残酷折磨,和她纯孝的儿子甘苦与共,一步也没有离开盛兰的身边……

1994.7.13北京

(《吴祖光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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