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 “《定军山》放映广告”戏单之考识

原标题:《当代电影》| “《定军山》放映广告”戏单之考识

争鸣与商榷

作者:黄德泉

责任编辑:檀秋文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2年第10期

黄德泉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提要:《“新舞台”与〈定军山〉:中国第一部电影新考》(《电影艺术》2022年第3期)的作者们根据一张所谓的“《定军山》放映广告”而得出结论认为:“此次这张戏单藏品的问世,再一次确认了电影《定军山》存在的事实。”然而,那张“戏单”究竟是真是假?除了借助科技手段可以检测之外,其实单凭肉眼观察就很容易发现其造假之蛛丝马迹,而再进行一番文献式之考识,便足以确定其伪。

关键词:“新舞台”《定军山》戏单 臆造 考识

记得应该是在召开“第二届中国影视史学年会” (2020年11月14—15日)期间,先有上海大学黄望莉教授私下告诉我说,她最近看到了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张伟收藏的一个可以证明电影《定军山》存在并在上海放映过的资料。我当即就好奇地追问,迫切想要得知它是什么东西。她说,目前正在就此做一篇文章,等到文章公开发表之后自然就知道了。接着,在当天和南京艺术学院秦翼教授的闲聊中,又意外获得了一点有关它的信息,据说是一张上海某舞台放映电影《定军山》的广告。

期待的文章终于在《电影艺术》2022年第3期面世了。我是先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在文中标注为“图 1” 的那张照片,看样子应该是属于“戏单”之类的东西。至于该文之全貌,直到三个月后才登录知网搜看了一下。说实话,阅后感觉挺失望。因为该文中居然没有提供有那张“戏单”物理属性的科技检测结果,就直接把它当成“真的”东西来看待。那张“戏单”究竟是真是伪?其实很容易判断,只要对实物(比如纸质和油墨等)进行科技检测便一验可知。不知该文中为何没有相关鉴定结果?也有可能是未对“戏单”进行鉴定。

既然眼下未能见到那张“戏单”的物理检测报告,那就权且先对它进行一番依据“肉眼隔空望见所得”而展开的文献式之考识吧。

戏单

所谓戏单,说白了,其实就是印写有相关电影或戏曲等之“演映信息”内容的传单。它与影剧院门口摆放的“水牌”以及在报上所登载的“戏目告白”专栏一样,作用在于广而告之,只是载体不同而已。至于所载之内容也大同小异,除了必备“时间”“地点”和“戏目”这三要素之外,其余相关信息可以根据需要以及版面限制来做适当的增减。

一般来说,商家为了招揽更多的顾客购买所经营的商品或服务等,总会事先把与其相关的各种卖点信息力所能及地传达给广大人群,甚至直接送货上门推销。

就表演市场而言,商家显然包括茶园、戏院、影院等场地提供者,还有戏班、马戏团、歌舞团、放映单位等演出者,当然不仅限于此。顾客显然就是观众。这里,在买卖形成或交易开始之前,商家和观众的关系是互为潜在的。要使潜在的关系变为现实,买卖双方显然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来发布相关信息以表达意愿。以戏为例,就卖方来说。场地提供者会发布招租信息,演出者(有时也是场地提供者)会应招而至,结成联合商家,进而联手或分别发布有关演出信息去广而告之给观众;观众获悉之后便有可能选择往观。当然,从观众的角度而言,反向情形也是成立的,比如某观众发布招请信息,择选戏班,邀来家里举办“堂会”。

可以说,将卖点信息广而告之,对于买卖的成功至关重要。就商家方面而言,在清末民初之时,其广告做法大致有:

1.口头告知,比如在演出场地门口安排专人进行吆喝,拉客;雇人敲锣打鼓游走街巷去叫卖;诱使路人口口相传;举办专题发布会等等。

2.招牌告示,包括在演出场地及周边显目位置设招牌、拉横幅、起挑幡、摆水牌、写墙报、贴海报等等。

3.在报刊杂志上登载戏目预告,借船出海,扩大行销范围。

4.制作传单(比如戏单)或手册等雇人散发,或放置某处任人取拿,或邮递寄送,或联合相关商家卖货时附赠。

5.在演出现场以某种认为可行的方式向在场观众预告将来之安排或计划。

6.其他可行之办法。

上述各种告知方式,不一而足,通常综合运用。当然,其中内容“丰俭由人”的戏单可谓是既经济又直接的重要方式之一。

内容齐全的戏单,其信息项目会包括但不限于如下:演出场地之名称及其所在地址和联系方式、环境氛围、舞台背景设施灯光等;表演团体之名称、所演戏目及其内容主题或本事、演员名单等;演出日期及各场次时间安排等;各座位等次之价目;附带优惠;有关宣传提示语;相关配图插画;插入它项广告;戏单的印制者及其相关信息;······

当然也有内容至简的戏单。例如,在上海《申报》创办伊始的1872年农历五月十三日,该报(第42号)首次刊登的一则“各戏园戏目告白”,仅有院名、戏目、日期这三项核心内容,见图 1。

常识述后,那张所谓的“《定军山》放映广告”,亦即所谓“商办新舞台开映定军山”之“戏单”也该露面了。

根据《“新舞台”与〈定军山〉:中国第一部电影新考》(以下简称“新考”)一文声称:“本文论者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书商处购得一张收藏,藏品(图 1)为一张关于放映《定军山》的广告,从纸张的质地和印刷方法来看,是符合当时的纸质和印刷的技术的,这无疑将引起学界极大的兴趣。” (1)

图 1

兹转附该文图 1之截图如下:

图 2(即“新考”中的图 1)

如图之照片显示,乍一看,那张“《定军山》放映广告”似乎是一张“戏单”;一张上海“商办新舞台”的戏单,一张“莅沪第一次开映电影《定军山》”的戏单, 一张破天荒横空出世的“百年以上老戏单”。细端详,彼“戏单”字迹清晰无磨损,不老反新;字体三种含黑体,超乎时代局限;配图竟是“截肢”的“小叫天”;用词用语“时空错搭”,不伦不类;所示内容“罔顾事实”, 无中生有······

凡此种种,下文将仔细推敲。

用词(语)

中国幅员辽阔,其人说话或作文的用词用语习惯,无疑兼具地域特色和时代特征。仅就汉语言文字的使用来说,相同地方不同时代(或同一时代不同地方)的人可能有着不同的用词用语习惯,何况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

看看那张“戏单”,至少其中的“电影”和“今天日夜开映”之用词(语)实在可疑,因为在1908年的上海印刷媒介上还不曾有人如此使用过。

先说“电影”。

虽然由“电光影戏”简称而来的“电影”一词至迟在1905年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天津、北京等地的印刷媒介上了,但是它在之后的几年里也基本限于津京地区流行,外溢艰难。

在上海的印刷媒介上,依然长期使用“电光影戏”或“影戏”来指称。直至民国初年,才偶有“电影”二字连在一起使用。以上海《申报》为例,1912年2月26日第八版的一则《有声之电影戏》之报道:

据最近报告。美国电气学专家某氏。近又发明一种电机。将活动电影与留声机同时开演。影中人物。且动且言。且歌且笑。真奇妙也。

其中的“电影”一词应该是它在上海的首秀。兹截图如下,见图3:

图 3

再说“今天日夜开映”。

在中国,“电光影戏”自1897年5月22日初次在上海礼查饭店“向公众开放(OPEN TO THE PUBLIC)”以后,人们对于这玩意儿的操弄,在中文用词表达上显然经历了一个由“演”到“映”逐渐变化的过程。

起初,在礼查饭店用“影演”,在张园为“九点钟起演”,如1897年6月2日上海《新闻报》的一则“味莼园——电光影戏”广告中可见:

味莼园

电光影戏

新到精致电光影戏 昨在礼查影演 特于初五晚移设张园安垲地大洋房 九点钟起演 以助华客蒲赏余兴 每位一元 童仆减半 此布 爱尾美大师谷浦

1897年之后,不妨以上海《申报》为例来看看从 “演”到“映”以至“今天日夜开映”有着怎么样的一个变化过程。

在1898年7月3日的“徐园”戏目告白中有“五月十五晚八句钟准演”字样,见图 4:

图 4

在1899年8月23日的“徐园”戏目告白中有“十八晚演放”字样,见图 5:

图 5

在1900年12月19日第三版“禁演影戏”消息中用 “搬演”一词:

禁演影戏○本邑南市新马路董家渡江南一枝春茶肆主某甲迩因生涯清淡雇人搬演影戏以广招徕 马路工程局总办程雨村大令闻之深恐人多肇事 饬差传谕禁止 甲抗不遵 照搬演如常 前晚为某号三道华捕查 知回告捕头转禀大令 大令立饬差甲前往知照 如违从严科罚

在1901年12月4日第七版有“群仙茶园兼演影戏”广告用“开演”:

群仙茶园

兼演影戏

启者今定于十月二十四日晚在群仙茶园开演影戏 有声有色 栩栩如生 从前在本埠张园及天津北京均已演过 观者甚多 皆蒙许可 每晚七点钟先演中国戏 九点钟开演影戏 戏价 头等客座八角 二等五角 三等三角 四等二角 统中国及影戏均已在内

在1907年9月27日第十九版有《青年会续演电光影戏》消息:

青年会续演电光影戏 ○四川路中国青年会今日八点钟在该会大厅续演特色新奇电光影戏 届时观者 当络绎不绝也

在1908年5月27日第三版有“谢券”称“特演”:

谢券 ○日本基督教青年会定于三十晚八时假座 中国青年会殉道堂特演中西日本戏曲并电光影戏京都戏法 昨承回赠入场券多纸 书此致谢

在1910年6月1日第二张第三版有“谢券”称“演映”。从此,影戏由用“演”开始逐渐变成也可以用“映” 了。

谢券 ○中国青年会定于二十四号晚八时开会演映植物学影戏 兼讲栽种灌溉等法 昨承惠赠入座券两纸

在1913年5月2日第十二版中国青年会广告有“准阳历五月三号即旧历三月念七礼拜六日夜开演”字样, 从此开始也可以有“日夜开演”影戏之模式了。

图 6

在1917年11月17日上海《申报》第十版《青年会今夜之同乐会》消息有“选演”字样:

●青年会今夜之同乐会

今晚(星期六)八时四川路青年会举行第四次同乐大会选演俄国历史大影戏女虚无党 据闻是项戏片始于昨日由外洋运到 价值颇昂 戏情曲折 推为影戏中首选.······

在1919年2月26日第十一版《青年会消息》首句称“四川路青年会定于二月二十七号(星期四)晚八时特映最近实事上海焚土影片”;又,9月24日第十版《青年会今晚演讲注音字母》消息有“演映海宁观潮之活动新影戏”一句。从此,上海《申报》出现“演映”或“映演”者日渐增多。如1920年6月2日上海《申报》第十一版就有题为《上海大戏院映演新影片》的新闻报道。

随着“演映”或“映演”用词的不断增多,“开映” 一词也在1920年出现了。比如当年3月24日第十一版《青年会纪事两则》消息中就有“开映”字样。

▲电映西湖胜景 昨晚、北四川路基督教青年会、吕桂生君、特向商务印书馆借西湖胜景电片一套、在殉道堂开映、有断桥、古井、苏小小坟、双峰插云诸片、山色湖光、历历如画、观者为之怡然、闻该片系商务印书馆二年前在西湖所摄制、尚不仅此一套云、

至于“今天日夜开映”则是直到1923年6月10日第十七版“中国大戏院”的戏目广告中才得以所见(如图 7中有“今天日夜开映 复国记”字样)。

图 7

见一叶而知深秋,窥一斑而见全豹。以上由“影戏”到“电影”、由“开演”到“今天日夜开映”用词(语)习惯在《申报》上的历史演变举例,从中不难得知:在1908年的上海印刷媒介上显然不应该会有“电影”和“今天日夜开映”的字样。

另外,在那张“戏单”上,用“光绪戊申年九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八”来搭配“今天日夜开映”显然也是说不通的。既然“二十三日至二十八日”是六天,那么就应该使用“连映六天”或“每天日夜开映”之类的才说得过去,而不会用“今天”来指代“六天”。

字体

“新考”中的“图 1”使用了宋体、楷体、黑体三种印刷字体,不得不令人生疑。因为在民国以前的纸质媒介印刷品上所使用的中文印刷字体多则两种,未见过有三种及以上的。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戏单”中的“定军山”三字居然使用了印刷黑体字。殊不知,1908年的中国,中文汉字印刷黑体字还没有出现呢!

关于黑体字的创制时间,李少波在《中国黑体字源流考》(《装饰》杂志 2011年第3期)一文中有过比较详细的考证。作者在综合了《中华印刷通史》(张树栋等著,印刷工业出版社 1999年版)、《中国印刷史》(张秀民著,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6年版)、《商务印书馆与现代印刷技术》(张志强著,《东方文化周刊》1997年第18期)、《中国美术字史图说》(李明君著,人民美术出版社 1997年版)等文献资料后发现:关于中国印刷黑体字出现的文献记载虽然不多,观点却相差较大, 在时间断定上主要有1909年和20世纪30年代左右两种看法。于是,作者通过广泛查阅原始报刊杂志书籍等资料,终于得以确证黑体字的创制时间。

兹摘录李小波《中国黑体字源流考》中“黑体字创制时间的确证”文字部分于后(文中图 1—10之图片略去):

二、黑体字创制时间的确证

虽然黑体字创制时间的文献记载较为模糊,甚至存在较大分歧,但关于黑体字的出处,多个文献都提到了商务印书馆。那么商务印书馆最早的黑体字创制究竟是在什么时间?这款黑体是否就是中国的第一款黑体字?这款字的字形以及使用情况如何?就这些问题,笔者查阅了1909年前后清末至民国50年间出版的3000余种书籍杂志及10余种报纸,以求获得确切的答案。资料调研以商务印书馆及民国时期规模仅次于商务的第二大出版机构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为重点。此外,笔者还按照年代顺序选择性查阅了同时期其他出版机构出版的书籍杂志。在新闻报纸方面,则主要以清末至民国期间政治文化最为活跃,印刷技术最为 先进的城市——北京、上海、天津、香港所出版的报刊为主要目标。调查结果简要汇总如下:

通过对清末民国期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各种书籍杂志的详尽比对,笔者发现印刷黑体字最早出现在该社1910年12月出版的《东方杂志》中,在七卷十二期“东方杂志之大改良”这则以文字为主的整页广告中出现了“一”到“五”的黑体中文数字,这也是中国最早的印刷黑体字(图 1)。次年,同本杂志广告页中出现了商 务最早的美术黑体字,如:第八卷第一期的广告中出现“教育杂志”几个字样,这些字使用黑体反白的手法,字形明显区别于印刷活字的字体,有手工刻制的感觉,呈现很强的碑刻隶书痕迹(图 2)。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中,最早出现印刷黑体字的则是1916年出版的《清朝全史》一书(图 3),但仅应用与标示章节数。值得注意的是在“章”字的使用上出现了同字不同结构的情况,由此可见早期的印刷黑体字的字形规范性并不强。而在同时期其他数十家出版机构发行的书籍杂志中,则以1913年由群益书社出版的《社会经济学》一书中出现的印刷黑体字为最早,书中的章节及数字均使用了 一款字形偏瘦长的长黑体字,这些字样包含了三种不同字号,分别用于不同级别的章节及要点的标示(图 4)。

新闻报纸方面,笔者选取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几家报纸重点研究,如:近代中国发行量最大的《申报》( 1872年创刊);影响仅次于《申报》的第二大报《 新闻报》(1893年创刊);以及《京报》(1918年创刊)、《益世报》(1915年创刊)等。在《申报》的资料中,笔者发现在1885年的一则“燧昌”火柴的广告中出现了美术黑体字样,这是目前发现的近代大众传播媒介中最早的美术黑体字(图 5)。而在1913年的“花颜水”的广告中,除了黑体美术字的大标题外,广告内文中也出现了印刷黑体字,这也是首次在报纸中出现印刷黑体字(图 6)。 《新闻报》中出现美术黑体字的时间大约为1907年左右,主要使用在广告中;而印刷黑体字则直到1917年才在广告中出现,如“仁丹”广告中的“谨防假冒”的小号字样和在书籍推销广告中出现的“中华书局出版” 的字样等(图 7)。《京报》中美术黑体字的出现大约是在 20世纪20年代左右,主要应用于广告中;至30年代,印刷黑体字字样出现在该报正文的栏目中(图 8)。 《益世报》中黑体字的使用最早是在1917年的一则西药广告中,圆头的美术黑体字,下配老虎图案,字形方正,笔画结构与印刷黑体字相比更显夸张(图 9);该报印刷黑体字的应用则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出刊的广告中,如:在1925年该报刊载的一则商务印书馆《近世欧洲经济发达史》的促销广告底端“商务印书馆”字样使用的就是中号印刷黑体字(图 10)。

李小波根据调查研究得出结论认为:中国最早的印刷黑体字是商务印书馆1910年发行的《东方杂志》 第7卷第12期中的中文数字;最早的美术黑体字则是出现在1885年(1月29日)《申报》(第五版)报纸广告中的“燧昌”字样。

中文汉字的黑体字是在现代印刷术传入东方后依据西方无衬线体中的黑体字所创造,又称方头体字或等线体字,是一种字面呈正方形的粗壮字体。笔画横平竖直,笔迹全部一样粗细,几乎没有衬线装饰。黑体字包括印刷黑体字和美术黑体字两类。不同于活字印刷的黑体字,字形多样的美术黑体字通常是手工绘制后经过简单制版即可上机印刷。

不管是《中华印刷通史》一书中所提及的“1909年,商务印书馆创制二号楷书铅字,并刻制方头字和隶体等铅字”,还是《商务印书馆与现代印刷技术》一文中所提到的“在字模方面,1909年商务印书馆聘请徐锡祥镌刻了二号楷书铅字字模,使我国的活字增加了新的字体。以后,商务印书馆又聘请人刻制了少数隶书及黑体活字字模”,抑或是李小波所确证的中国最早的印刷黑体字是1910年出现在《东方杂志》,这些研究成果无疑都显示:中文汉字印刷黑体字的出现都没有早于1909年。

既然中文印刷黑体字的出现不会早于1909年,那么所谓“光绪戊申年”(即1908年)“商办新舞台开映定军山”之戏单,又何以有机会用印刷黑体字来凸显“定军山”三字呢?

配图

毋庸置疑,那张“戏单”上最吸引观者眼球的东西莫过于配图。对于看过《中国电影发展史》的读者来说,简直太眼熟了。它不就是所谓电影《定军山》之“剧照”吗?其实,它只是谭鑫培在京剧《定军山》中“黄忠扮相”剧装照之一种。

以下是1933年9月9日天津《北洋画报》第983期第三版上署名“杀黄”的一篇题为《谭照小记》之图文介绍:

谭鑫培以伶界大王之尊,幸未如孙菊老之“三不主义”,因之得有数面唱片,几张小照之流传;使仰慕其盛名者,能有一些微音容之追寻。以其小照一项言之,剧装照者则有《汾河湾》、《南天门》、《定军山》、《四郎探母》、《阳平关》、《群英会》等。

汾河湾与王瑶卿合摄,凡两式:一为谭左王右,作拔剑状;谭右王左,作举剑欲斩状。南天门亦有两式,其差别殊微渺, 只一作二人对视状,一则二人均扬“水袖”作正面,而谭之眼神向前侧方注视而已。

定军山亦有两种:其差别不在姿态,在其所持之刀,一为尖头者,一为圆头者,《剧学月刊》曾以是为迷,谓谭氏之用刀,向为圆头者,其所摄之片,又决非换刀再照,其何以奇异?征求读者猜测,后未闻其结果如何也。四郎探母一种为“甩发”坐桌侧者;一种为“风帽”提鞭正面立者。阳平关则与“杨小楼”合摄。在各片中,此照神情最为颓唐,或系晚年所摄者,亦未可知。群英会为包丹庭君所藏,纱帽官衣多半身侧面立,最早曾刊于上海某画报,《北京画报》,大东书局发行之《戏剧月刊》谭鑫培专号中曾刊之。尚有与田桂凤等合摄之翠屏山(石秀)一幅,于美美画报曾一见之。

至如便装:民十三小京报曾刊一半身者:纱背心,执纨扇。廿四年上海孔雀画报刊一冬季装束者:皮裘背心戴小帽嵌宝石两块,气象华贵之至。十六年《燕语》刊一全身者:坐夹竹桃前,白衫纱坎,唯著靴持雕翎扇。廿年新年号又刊其坐骡车一片。第十一期剧学月刊专记中曾载小照一幅,持烟壶端坐。此外有塑像一幅,丁悚油画碰碑一幅,最早见之于世界画报。六五二期本报剧刊中,载鱼肠剑画象一幅。以愚所见者止于此矣。凡此以鱼肠剑画象及数便装者为最罕见。尚有育化会合影一幅,某君速写与金秀山空城计一幅,曾刊于北平画报中。

这两种《定军山》剧装照曾同时刊于《剧学月刊》 1932年第1卷第4期的封底。原刊图片及其两侧题字如图 8:

图 8(原书封底为黄色,加上年代久远,故图片效果不佳)

这两张都是谭鑫培扮的黄忠,工架神色,一般无二,但手中之刀头,一尖一圆,谭氏向用圆头刀,人所共知,但何以有“尖头的”出现,而又决不是“换刀再照”。何以有此歧异?其中自有一个缘故,请读者一猜,猜著者赠本刊一册。

此外,谭鑫培《定军山》戏装照还曾在上海《申报》出现过。在1938年11月16日第十五版《故都宫闱梨园秘史(十六)》(见图 9上)和1946年11月11日第六版《海上梨园的盛衰》(见图 9下)此二文中都作为插图使用。不妨截取如下:

图 9上

图 9下

明明是“舞台扮相”之剧装照,却被认为是“电影画面”之剧照。为何如此?不得而知。

言归正传。“新考”文说:“观察本文图 1中的照片, 由于戏单年久磨损,印刷质量也不高,戏单上的电影剧照中已经无法确认是圆头刀还是尖头刀,再仔细看这是半身照,和《戏剧月刊》上的全身照不同。那么究竟是全身照是戏照,还是半身照是电影剧照,笔者更倾向于后者,因为电影最容易因为镜头的推拉摇移(或许当时只有简单的摄影机移动)才不会出现戏照那样标准的摆拍镜头,而剧照是从胶片中一格洗印出来的,随意性更强一些。而且从印刷和曝光的角度来看,右手边的圆头刀是和戏单上的相似度更高一点。” (2)

以上“新考”中称是“观察”所得之言论,可质疑之处甚多,不妨列举二三:

首先,既然“由于戏单年久磨损,印刷质量不高” 无法“确认是圆头刀还是尖头刀”,那么在这样同一张 “年久磨损”的戏单上,为何却偏偏只有“配图”模糊不可辨呢?而上面的文字“字迹”却是无比清晰,几乎没有磨损!

其次,正如“杀黄”在《谭照小记》一文中所记,不管是圆头刀还是尖头刀,都是谭鑫培在京剧《定军山》中之“黄忠扮相”剧装照。何来圆头刀是“电影剧照” 而尖头刀是“戏照”之区分。

再次,说“半身照是电影剧照,全身照是戏照”,逻辑上不通。另外,两种谭鑫培《定军山》“黄忠扮相” 之剧装照根本就没有所谓“半身照”之说。那张“戏单” 上所谓的“半身照”无非就是给那个剧装照做了一次“截肢手术”而已。兹把该“截肢手术”图示如下——将图 10左截去一部分,即成为图 10右。无需多言,便可知图 10右与原“戏单”配图(即图 10下)一样。

图 10 左—右

图 10下(即原“戏单”配图)

事实

位于上海南市的新舞台于1908年10月26日(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初二日)开演。有当日及次日刊登在上海《申报》的“新舞台开市广告”为证:

新舞台开市广告

敬启者丹桂全部择于十月初二日迁往南市新建之新舞台开演 届期午后一点钟由南市总董及振市公司各董事在新舞台分送入场券 恭请上海道蔡观察文武各宪及绅商学报各界诸君子莅园观剧 共赞落成 以誌盛举 并由本园恭备茶点款待来宾 两点钟开演四点钟告止 本园即于晚间卖票开市 兹将价目等次开列于后 日戏 大餐间一元 二层楼特别包厢六角 正厅四角 三层楼头等包厢四角 三层楼高位二角 三等椅位一角 童票照等次减半 仆票五十文 夜戏 大餐间一元五角 二层楼特别包厢一元 正厅八角 三层楼头等包厢八角 三层楼高位四角 三等椅位二角 童票照等次减半 仆票五十文 一律统通大洋 小洋照市贴水 (3)

又有次日上海《申报》所载“戏园开幕”之新闻予以佐证。

▲戏园开幕○新舞台戏园昨日开幕 官绅商学各界到者甚众 由园主款以茶点 开演南北和 定军山两剧 观者莫不赞美 (4)

以上“戏园开幕”之新闻,不仅可以确认商办新舞台的开幕时间,而且由此还可知新舞台开幕当晚开演的京剧剧目有《南北和》与《定军山》两剧。有关新舞台开幕当晚所演戏目里有京剧《定军山》的事实,还可以从开幕当日(1908年10月26日)新舞台在上海《申报》第一张第七版上所登载的“戏目告白”中得到确证。其中的戏目《黄忠得胜取定军》指的就是京剧《定军山》。兹截取如图 11:

图 11

反观那张“戏单”,不仅把《定军山》由京剧换成了“电影”,而且居然把时间由“十月初二日”改为“九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八日”。对此,“新考”一文解释称:

“九月二十三日到二十八日”是具体放映时间。根据当时所习惯的农历的日期,对应着今天的公历换算一下,当时的“九月二十三日”应为10月17日(周六),二十八日则为10月22日(周四),共放映6天。这个时间正好与前文对1908年新舞台正式运营的时间:10月26日(周一)相吻合。也就是说,电影《定军山》的6天放映在“新舞台”开场前的一周,是为“暖场”放映。电影《定军山》作为新派改良戏剧舞台的“暖场”活动, 既符合开办者们对戏曲(如京剧等)表现形式的开放心态,也体现了现代声光艺术与近代上海新型舞台技术与艺术形态的契合。(5)

然而,需要进一步提出的疑问是:“10月17日(周六)”如何能被说成与“10月26日(周一)”“相吻合”呢?“暖场”活动会持续六天吗?若真如此,恐怕就不叫“暖场”了。

再退一万步来讲,如果真有自开幕前第十天就开始的所谓“暖场”活动,那么在“暖场”活动期间,包括夏月珊、夏月润等人在内的所谓“开办者们”应该会在新舞台的现场吧。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并没有现身位于十六铺外滩 -的新舞台,而是仍在丹桂茶园演出。兹截所谓“光绪戊申年九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八日”期间的首末两天上海《申报》的“丹桂茶园” 戏目告白如下以证,见图 12:

图 12

另外,“新考”一文还以另一张声称是“商办新舞台”的戏单,来肯定说“1906年新舞台确已出现了,并且拥有人或者说是主理者也是夏氏兄弟和潘月樵等京剧名家”。 (6) 殊不知,这张随便上网一搜就能找到的戏单(“新考”中的图 2,截图如下)也有重大造假嫌疑。

图 13(左为“新考”中的图 2)

怀疑它为赝品,当然是有理由的。不妨把“新考” 中的“图 2 1906年商办新舞台的戏单”和一张1901年9月2日丹桂茶园的戏单放在一起并列比对,很明显可以发现其中的奥妙。两者所列之“戏目和演员”以至排版,居然都一模一样。其中肯定必有一诈,见图 14:

图 14

提到夏月润等人在上海丹桂茶园的演出,至迟从1900年1月就开始了。丹桂茶园是第一批在上海《申报》刊登“戏目告白”的三大茶园之一。经查,在1900年1月10日(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初十日)上海《申报》第六版“丹桂茶园”戏目告白中,便可见“夏月润 准演花蝴蝶”字样,见图 15:

图 15

从此,夏月润一直持续到1908年10月24日随全班离开丹桂茶园,随即入驻新舞台,并在开幕之时登台表演。至于1906年10月7日(农历八月二十日)的夏月润,当然也是日夜都在丹桂茶园演出京剧(日戏参演《三官庙》,夜戏参演《盘肠大战界牌关》)。

既然夏月润至迟从1900年1月起就开始在丹桂茶园演出,而且1906年10月7日(农历八月二十日)当天依旧仍在丹桂茶园日戏参演《三官庙》,夜戏参演《盘肠大战界牌关》,那么他就不可能分身又到所谓的“商办新舞台”去演戏,见图 16!由此可证“新考”中的“图 2”是赝品。

图 16

再说丹桂茶园。自夏月润等人全班去了新舞台之后,乃聘请海参威第一名角全班来此择吉开园演唱:

敬启者沪上丹桂茶园久已驰名海内 兹缘旧东另 有别就 将全班带去 现归本主人承办 仅加全记二字 接手之后欲思精益求精 故不惜重聘 敦请海参威第一等名角全班来申开园演唱······ (7)

说到造假,无独有偶。1913年,上海南市新舞台还曾发生过一起“伪造戏票”舞弊案。据报道:

▲伪造戏票○新舞台经理姚紫石查知收票人张子卿私刻图章串同按目舞弊遂送第一区搜出伪图章 既由派驻该台之巡长将按目沈二宝带区诘问 据供于阴历正月二十八日起曾代卖去伪票十三张 每张洋六角 均交张收去 诘之张 则一味抵赖 区长命一并移送商埠巡警厅讯究 (8)

综上所述,仅从那张“《定军山》放映广告”中对“电影”和“今天日夜开映”等用词(语)之时空错搭,对“定军山”三个印刷黑体字之超时代使用,对“谭鑫培黄忠扮相”戏装照之“截肢”而配,便可知其假。再结合“商办新舞台”开市所演京剧“黄忠得胜取定军”等之历史事实,则可进一步判定其纯属臆造。

注释:

(1)(2)(5)(6)黄望莉、张伟《“新舞台”与〈定军山〉:中国第一部电影新考》一文,《电影艺术》2022年第3期。

(3)上海《申报》“新舞台开市广告”,1908年10月26日头版。

(4)上海《申报》“戏园开幕”消息,1908年10月27日第三张第三版。

(7)上海《申报》“全记丹桂茶园”广告,1908年10月28日第一张第七版。

(8)上海《申报》“伪造戏票”消息,1913年3月10日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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